
皇極殿上的風波,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餘波蕩漾。
文官們三三兩兩地退出宮門,臉上的神情複雜難明。
震驚、疑慮、恐懼,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。他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龍椅上那位年輕的天子,並非他們想象中可以輕易拿捏的少年。
他不出手則已,一出手便是雷霆萬鈞,而且不按牌理,直接掀了桌子。
那支由錦衣衛護送、太監監軍的運餉隊伍,像一記響亮的耳光,抽在整個文官集團的臉上。
它繞開了戶部、兵部經營多年的層層關卡,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,直插帝國肌體之中。
而此刻,乾清宮西暖閣內,卻是一片異樣的平靜。
朱由檢獨自坐在輿圖前,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過。
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屏風後閃出,單膝跪地,正是悄然晉升為錦衣衛百戶的許會。
他的臉上帶著一絲風塵之色,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。
“臣,許會,叩見陛下。”
“平身。”
朱由檢頭也未回,聲音沉穩:
“朕讓你查的東西,如何了?”
“幸不辱命。”
許會站起身,從懷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絹布,雙手呈上:
“陛下,這張網,比臣想象的還要大,還要密。”
王承恩接過絹布,小心翼翼地在禦案上展開。
這是一張錯綜複雜的“關係圖”。
圖的起點是戶部太倉庫,終點是遼東各鎮的兵卒。
在這漫長的鏈條上,密密麻麻地標注著一個個名字、官職,以及連接他們的細線。
許會的聲音低沉而清晰,在暖閣內緩緩響起:
“陛下,一筆軍餉從戶部撥出,首先便要被戶部度支司的官員以‘火耗’、‘運腳’等名目,克扣一成。這筆錢,度支司郎中、員外郎、主事,層層分潤。”
“出了京城,進入兵部職方司的押運體係,又是另一重盤剝。押運的軍官會以‘路途損耗’、‘采買草料’為由,再扣半成。這筆錢,上至兵部侍郎,下至押運的百戶,都有份。”
“最駭人聽聞的,是在遼東。糧草到了山海關,要經過遼東經略衙門的倉場官員之手。他們會以陳糧換新糧,以劣米換精米,從中牟利。到了各鎮,總兵、副將、參將們,則通過虛報兵額的手段,大肆冒領。一萬人的兵額,實數往往不足七千。多出來的三千人軍餉,便落入了各級將領的私囊。等真正發到普通士卒手中,十成的餉銀,能有四成,便已是燒高香了。”
朱由檢靜靜地聽著,麵無表情,但手指關節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他早就知道會爛,卻沒想到爛得如此徹底,如此係統化。
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貪腐了,這是一條成熟的、高效的、從上到下、軍政一體的產業鏈!
這樣的大明,也無怪乎氣運已盡......
每一個環節的官員,都隻是這條巨大貪腐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,他們心照不宣,共同維護著這個體係的運轉,將帝國的血肉一點點吸幹。
“這張網上,有多少人?”
朱由檢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樣。
“臣初步查明的,有名有姓、證據確鑿的,涉及戶部、兵部、都察院以及遼東邊鎮的官員、將領,共計一百七十三人。其中,京官三十七人,三品以上者,四人。”
許會的聲音擲地有聲。
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王承恩站在一旁,聽得心驚肉跳,冷汗直流。
他知道,這份名單一旦公布,足以在朝堂上掀起一場天崩地裂般的大地震。
朱由檢卻緩緩地搖了搖頭。
“現在動他們,時機未到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那張圖上,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:
“全部抓了,朝廷會癱瘓,邊鎮會嘩變。朕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場大亂,而是穩定。”
他想起了前世的經驗:當一個項目爛到根子時,最忌諱的就是把所有問題同時揭開。
那隻會導致項目徹底崩潰。
正確的做法是,捏住最關鍵的幾個節點,穩住基本盤,然後一個一個地替換掉爛掉的零件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朱由檢看向許會,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:
“繼續深挖,把這張網上的每一個節點,每一條線,都給朕摸清楚。朕要的,不僅是他們的罪證,還有他們的家產、他們的軟肋。這張網,暫時不動,但它將是懸在滿朝文武頭上的一把利劍。”
他頓了頓,嘴角勾起一抹冷意:
“就像今日的陳啟新。朕不需要砍下他的頭,隻需要讓他知道,朕的刀,隨時可以架在他的脖子上。一把看不見的刀,遠比一把見了血的刀,更有威懾力。”
許會心頭一凜,躬身道:“臣,明白。”
他知道,皇帝這是要將他和他麾下的這支力量,打造成一把懸在暗處的君子之劍。
不出鞘則已,一出鞘,便要一擊致命。
就在這時,一名小太監在門口輕聲稟報:
“啟稟皇爺,成國公朱純臣,宮外求見,說是有要事請安。”
朱由檢與許會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了然。
說曹操,曹操就到。
“讓他進來。你,先退下吧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
許會的身影再次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屏風後的陰影裏。
片刻之後,身著華麗公服的成國公朱純臣,邁著沉穩的步子走了進來。
他已年過五旬,保養得宜,麵色紅潤,眼神卻透著一股久經世故的精明。
“老臣朱純臣,叩見陛下。”
“成國公免禮,賜座。”
朱由檢換上了一副溫和的笑容,仿佛剛才那個殺伐決斷的君主從未存在過。
“謝陛下。”
朱純臣在繡墩上坐下,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:
“老臣聽聞陛下聖心獨斷,以雷霆之勢解遼東之危,實乃我大明之福。京城內外,無不稱頌陛下英明神武。”
“國公謬讚了,朕不過是盡人君之責罷了。”朱由檢端起茶杯,輕輕抿了一口,不接他的話茬。
朱純臣見狀,也不再繞彎子,歎了口氣,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憂色:
“陛下心憂邊關,老臣感佩萬分。隻是......唉,老臣執掌京營,看著手下那些兒郎,心裏也著急啊。”
他抬起頭,目光誠懇地看著朱由檢:
“陛下有所不知,這京營的狀況,比之遼東,恐怕也是不遑多讓。兵甲朽壞,士卒缺餉,早已是常態。平日裏操練,兒郎們連頓飽飯都吃不上,哪裏還有什麼戰心?遼東是外患,可這京營乃是拱衛京畿、護衛陛下安危的根本啊!若是根本動搖,後果不堪設想......”
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,仿佛是一位為國操勞的忠貞老臣。
朱由檢心裏卻在冷笑。
好一隻老狐狸!
他名為請安,實為試探。
名為哭窮,實為要錢。
眼見著自己從內帑拿出二百萬兩給了遼東,他代表的勳貴集團,也坐不住了,想來分一杯羹。
朱由檢放下茶杯,臉上同樣露出關切的神色:
“哦?竟嚴重至此?此事朕倒是疏忽了。國公放心,京營乃國之羽翼,朕絕不會坐視不理。待遼東之事稍定,朕定會著手整頓京營,絕不讓將士們寒了心。”
他這番話,說得滴水不漏,既安撫了對方,卻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承諾。
朱純臣是何等人物,自然聽出了皇帝的敷衍之意。
他心中暗忖,看來這位新君,對他們這些世襲的勳貴,同樣抱有戒心。
今日怕是討不到什麼好處了。
他又說了幾句場麵話,便起身告退。
送走了朱純臣,朱由檢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。
他走到輿圖前,目光從遼東移開,重重地落在了“京師”二字之上。
文官集團的貪腐之網,他已經有了一張圖譜。
而朱純臣的到來,提醒了他,在這京城之內,還有另一張由勳貴集團編織的、同樣盤根錯節的大網。
前世的大明,其崩潰是係統性的。
不僅僅是外朝的文官,內廷的宦官,邊鎮的武將,同樣也包括這些早已腐朽的勳貴。
京營,這個大明最核心的軍事力量,早已成了勳貴們豢養家奴、侵吞軍田、冒領軍餉的安樂窩。
他剛剛才把皇城這座“核心辦公區”打掃幹淨,現在,是時候將目光投向整個北京城了。
朱純臣想要錢?
可以。
但朕的錢,不是那麼好拿的。
想要錢,就得先把賬算清楚!
一個龐大的計劃,開始在他腦中醞釀。
“王承恩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傳朕旨意,將兵部所有關於三大營的編製、武備、糧餉、田產的卷宗,全部送到乾清宮來。一份,都不能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