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九章 教訓你是為你好
侯府的馬車駛離了濟世堂,車輪碾過的聲響漸行漸遠。
溫明書站在醫館外頭,手裏緊緊攥著季淑玉留給他的銀子。
冷風帶著刺骨的涼意,吹亂了他額前碎發,遮蓋住了那晦暗不明的眼神。
“主子......”
一聲極度虛弱的聲音從後巷處傳來。
溫明書神色一變,眼瞧著四下無人,快步走過去。
好在濟世堂本就在城東角落,地方荒僻,往來的都是些找魏大夫看診的尋常百姓,今日天色已經晚了,人都漸漸散去,並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。
巷子中,站著一個身著黑衣,麵容肅穆的男子,男子的腹部有明顯的傷口,雖說粗略包紮了一下,卻還是有血跡滲出,麵上也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傷口,狼狽至極。
這是當初護衛在溫明書父親身邊的暗衛之一,也是他從番邦逃回京城這一路,身邊僅剩的最後一人。
“七殺,你怎樣?”
溫明書想要仔細查看七殺身上的傷,卻發現自己這具身體也早已是強弩之末,雙手顫抖得厲害。
七殺聲音嘶啞,語帶不甘。
“咳咳......屬下無能。”
“護衛主子逃回京城的暗衛大都折損在了路上......咳咳、如今還有餘力行動的, 隻有屬下一人。”
“京城之中或有人已經察覺到了主子的動向,請主子盡快離開。”
溫明書看著七殺慘白如紙的臉,方才在季淑玉麵前偽裝出的怯懦瞬間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恨意與懊惱。
這些人自幼護持自己在北疆那樣的蠻荒之地活了下來,卻沒想到如今竟在故土丟了性命!
走?這偌大的京城,他又能走到哪裏去?
他難道要逃一輩子嗎?
溫明書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
“走不了了,你我這副身子,若是再輕舉妄動,隻怕死的更快。”
“方才那婦人......”七殺眼中滿是警惕,“乃是永安侯府的侯夫人,若是被她發現主子的身份,隻怕不妥當。”
“正因為是永安侯府,才能勉強庇護我們。”溫明書輕笑一聲,“這樣的道理,父親教過我不止一次。”
他語氣一轉,眼神滿是嘲弄不屑。
“況且,那女人也並非什麼人人稱道的善人,救我?不過是想多一個為她賣命的奴才。”
“世人皆唯利是圖,她不過也是其中一人罷了!”
“主子若是不願受辱,屬下拚死也護送主子出城!”
七殺眉頭瞬間皺起。
“不必了。”
溫明書愣了一瞬,微微偏頭。
和父親在番邦掙紮求生的那些年,他分明已經嘗便了人情冷暖,知曉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唯有人心。
親子尚可送去蠻荒之地受辱,隻為穩固自己的皇位,更何況是本就陌生的人呢?
可他又總是止不住想起在巷口的時候,季淑玉說的那句話。
“都是可憐人。”
她和父親,都叫自己明書。
是不是代表著她和父親一樣,都期盼著自己長成明理知書的模樣?
“就留在這裏吧。”溫明書低垂下眼睫,掩蓋住那一絲不自然的情緒,“既然她想利用我,那我便將計就計,永安侯府雖然沒落,卻也正好不顯眼,不會引來他人注意。”
七殺不再說話,溫明書讓他偽裝成被襲擊的商隊護衛,在濟世堂找魏大夫處理傷口。
等屬下離開以後,他方才鬆開緊握的手。
他不是父親。
他不會甘心像父親一樣,被父子親情束縛一輩子,成了他人的傀儡。
......
季淑玉回到侯府時,天色已晚。
昏黃的日頭徹底落下,暮色逐漸籠住侯府朱漆的大門,宛如金玉雕砌的囚籠。
季淑玉沒有直接回東苑,剛一進院門,就被宋老夫人身邊的吳嬤嬤給攔住了。
“夫人,您可算是回來了,叫老奴好等!”
吳嬤嬤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,那雙尖銳刻薄的三角眼裏透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。
“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壽安堂候著呢,說是夫人在祠堂的舉動,壞了侯府的規矩,讓您立刻過去回話。”
季淑玉神色淡淡,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“既然祖母有請,那便走吧。”
她這副平靜從容的模樣,反倒讓吳嬤嬤一愣。
往日裏這位繼夫人若是聽到老夫人發怒,早就嚇得臉色蒼白,步履踉蹌了,今日怎麼跟換了個人似的?
壽安堂內,燈火雖然通明,氣氛卻壓抑到了極點。
宋老夫人端坐在正上方,臉色陰沉如水。
下首坐著宋大夫人,手裏還是拿著那一串佛珠,麵上卻也帶著幾分隱約的不耐,眼眶通紅,好似才哭過的樣子。
宋謙並沒有坐著,而是背著手在廳內來回踱步,見季淑玉進來,立刻停下腳步,怒目而視。
“你還知道回來?!”
宋謙一聲厲喝,額頭青筋凸起,顯然是氣急了。
“身為侯府主母,不在府中操持家務,整日在外拋頭露麵!今日為了一個丫鬟便大鬧祠堂的事情,我還未曾同你計較,你如今反倒是越發行事乖張起來,哪裏有半分世家婦人的模樣?實在是丟人現眼!”
季淑玉靜靜看著眼前這個暴跳如雷的男人。
曾經,隻要他稍微皺一皺眉,她都會惶恐不安,反思自己哪裏做得不好。
可如今,看著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,她隻覺得可笑。
他空口白牙說著侯府的規矩,侯府的臉麵,可實際上侯府如今但凡還剩下的那幾分體麵,不都是自己撐起來的麼?
沒了她,侯府哪來如今這樣風光?
可這侯府的規矩,為何隻套在她一個人身上?
“夫君這話從何說起?”季淑玉聲音清冷,不卑不亢,“驚鵲是我的陪嫁丫鬟,亦是一條人命,我若不救,豈不是顯得侯府草菅人命、冷酷無情?就連侯夫人身邊的陪嫁,簽了活契的丫鬟,也是老夫人一句話,說打死便打死了。”
“我如此這般,也是為了維護夫君的臉麵,怎麼到了夫君的嘴裏,反倒是成了我行事乖張?”
“你——!你還敢頂嘴!”
宋謙隻覺的心口堵的很,偏偏又無從反駁。
他之前確實是沒想到那驚鵲居然是活契的丫鬟,若是如此,侯府真的將人給打死了,免不了惹上一身腥。
“好了!”宋老夫人重重地頓了頓拐杖,陰鷙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季淑玉,好似在看什麼不值錢的物件兒,“淑玉,你也是大家閨秀出身,怎麼如今變得如此牙尖嘴利?謙兒教訓你,那是為了你好!”
“我如今也不求你和謙兒舉案齊眉,可夫唱婦隨的道理你總該曉得。”
她頓了頓,話鋒一轉,眼底的貪婪幾乎要藏不住。
“今日之事,看在你剛沒了孩子的份上,我不同你計較。”
“隻是你這身子,眼看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,動不動就吐血昏厥,也實在是不適合再操勞,我侯府也不是苛待人的地方。”
旁邊的宋大夫人立刻接話,口中念著佛號,臉上堆起虛偽的關切。
“是啊,淑玉,我也是心疼你,你這身子骨若是再累壞了,可如何是好?不若先仔細將養著,依我看,你名下那幾間嫁妝鋪子,還有平日裏打理的那些田產,就先交給侯府一並打理著。”
“當務之急,還是要給涵兒再生育個一兒半女的不是麼?等你什麼時候身子養好了,再將這些東西交還給你。”
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,又是罵她不守婦道,又是假意關心的身子,原來最終的目的,還是為了她手裏那幾間嫁妝鋪子!
季淑玉心中冷笑。
若是在以前,為了做所謂的高門宗婦,為了討好這一家子,她或許真的會雙手奉上。
但現在?做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