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十一章 平賬
錦繡布莊乃是季家在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鋪麵,季家本家在江南主要做的就是絲綢生意,這鋪子裏的很多貨也是季家的商隊直接送上來的。
在季淑玉的記憶中,這鋪麵應當迎來送往,熱鬧非常。
可此刻,鋪子裏卻是一片懶散模樣。
幾個夥計湊在一處說閑話,外頭的料子都蒙了灰無人打理。
王掌櫃正一副悠閑模樣,坐在櫃台後頭,對這幅光景半點插手的意思都沒有。
他是侯府大夫人那邊的遠房親戚,自從三年前接管這鋪子,油水撈得足,日子過得比神仙還快活,誰還管鋪子的生意好不好。
就算生意不好,季家的商隊不是照樣每年送來最好的料子麼?
他如今身上穿的,便是最時興的布料裁製的華美衣裳。
“掌櫃的,侯府馬車到外頭了。”
小二著急忙慌的跑進來,王掌櫃的瞥了他一眼,嗤笑一聲,不疾不徐的起身。
直到季淑玉在劉嬤嬤的攙扶下跨進門檻,這才堆起一臉假笑迎了上去。
“侯夫人怎麼來了?您身子不好,怎麼不在府裏歇著,有什麼事兒隻管吩咐下頭人做就是了。”
季淑玉今日穿了一身素緞長裙,外罩一件青色披風,麵上雖施了粉黛,卻難掩病容。
她並未理會掌櫃的殷勤,掃視了一圈鋪子,最後落在麵前那張油光滿麵的臉上。
“王掌櫃日子過得不錯。”
似笑非笑,聽不出喜怒。
王掌櫃心裏咯噔一下,麵上卻陪著笑。
“夫人實在是說笑了,托夫人的福,勉強糊口罷了,夫人今日來這兒有何吩咐?”
“許久沒來,過來看看賬。”季淑玉輕咳兩聲,“昨日我讓劉嬤嬤送明書過來,此時人在何處?”
提到那個人,王掌櫃眼中閃過一絲狠厲,隨即換上一副無奈的神色。
“哎喲,夫人您是不知道,那小子手腳笨得很,剛才讓他搬幾匹布,結果不小心把咱們新進的一匹蜀錦給弄臟了!那可是千金一寸的好東西啊!”
“小的正讓人在後院教他規矩呢,免得日後惹惱了貴客們。”
“可惜了那蜀錦,還是前兒個夫人娘家的商隊特地送來的。”
話裏話外,都是挑撥。
這是擔心她把自己的人放在鋪子裏?
這樣的手段季淑玉清楚的很,她眸光一凜,也不言語,領著劉嬤嬤和驚鵲就往後院裏頭走。
王掌櫃想要阻攔,卻被劉嬤嬤的壯實身子攔在了後頭,隻能眼睜睜看著季淑玉進了後院。
剛一跨過院門,便聽見一聲聲沉悶的打聲。
“啪!”
溫明書正跪在地上,脊背挺得筆直。
他身上那件粗布衣裳已經滲出了血,身後一個彪形大漢正舉著手腕粗的木棍,狠狠地砸向他的後背。
“番邦逃難來的賤種,蜀錦也是你配碰的東西?我呸!掌櫃的說了,今日定要打斷你一條腿,讓你長長記性!”
又是一棍落下。
溫明書身形未晃,甚至連一聲痛哼都沒有發出。
他隻是低垂著頭,淩亂的發絲遮住了眼底的陰翳。
以他的身手,奪下棍子反殺這兩人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。
這樣的欺辱毆打,在北疆也是尋常事,他早就習慣了。
但他沒有動。
他在等。
他想看看季淑玉到底會怎麼做。
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收留自己到底有幾分真心,幾分利用。
就在那棍子即將再次落下時,一道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。
“住手。”
聲音不大,卻透著威嚴。
那大漢手一頓,回頭看見是個弱不禁風的婦人,並未當回事。
“哪來的娘們兒,少管閑事!”
“掌嘴。”
季淑玉連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話音剛落,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劉嬤嬤衝上前去,掄圓了胳膊,做慣了活的粗糲巴掌狠狠抽在了那大漢臉上。
大漢被打的半天沒回過神來。
掌櫃此時才氣喘籲籲地跑進來,見狀大驚。
“夫人!您這是做什麼!這小子弄壞了蜀錦,若是不仔細教訓一番......”
“蜀錦?”
季淑玉緩緩走到溫明書麵前,自上而下看著這個少年。
兩個人的目光,似乎交錯了一瞬。
繼而少年就低下了頭,將所有的情緒全都收斂。
沒有爭辯也沒有訴苦,他一句話也沒說。
季淑玉轉過身,目光落在地上那匹所謂的蜀錦上。
那確實是一匹華美的料子,上麵沾了不少泥點,已經一片狼藉。
季淑玉走過去撿起那匹布,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,隨即發出一聲冷笑。
“王掌櫃這是欺我不識貨麼?”
她將那布匹扔在王掌櫃腳邊。
“光澤暗淡,手感生澀,這是那些仿製蜀錦裏頭最次等的,市價不過三兩銀子一匹,怎麼到了王掌櫃嘴裏,就成了千金一寸的蜀錦了?”
王掌櫃的額頭上瞬間落下幾滴冷汗。
該死的,他怎就忘了,侯夫人到底是江南豪商季家的女兒,從小在錦繡堆裏長大的,什麼好東西沒見過!
“這......這可能是小的看走眼了!”
他勉強維持著臉上笑意,磕磕絆絆解釋。
“看走眼?”
“身為錦繡布莊的掌櫃,連蜀錦和仿製品都分不清,留你何用?”
“不僅如此,你對我送來的人下這樣的重手,一個個的是覺得我左右已經不行了,奈何不了你們麼?”
王掌櫃雙腿一軟,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。
“夫人!夫人饒命啊!小的也是為了叫他長長記性......!”
“小的縱使有錯,也請夫人饒了小的一次,是大夫人任命小的當著鋪子的管事,若是夫人將小的給換了,隻怕大夫人那裏不好交代啊!”
他搬出了後台,自以為能壓住季淑玉。
畢竟這三年來,隻要提到大夫人,季淑玉都會退讓。
原本在鋪子裏做的好好的掌櫃,也是在大夫人的授意下才換成了王掌櫃。
季淑玉還不是半個不字也不敢對自己婆母說?
可這一次,他失算了。
季淑玉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,嘴角微彎。
“驚鵲,把賬本拿來。”
驚鵲立刻便從前頭取來了鋪麵裏的賬冊。
“三月前,進購蜀錦二十匹。”
略翻了兩頁,季淑玉就瞧出不對勁來。
“三月前哪來的蜀錦?我季家的商隊從不在那個時候送貨上京。”
“還有幾日前,入庫香雲紗十匹。”
季淑玉的指尖停頓。
香雲紗是她最喜歡的料子,自幼時起便如此,每每季家商隊送布料到京城之中,這香雲紗便是格外會多送一些的。
除卻鋪子裏用的,餘下的一應都交給了侯府。
雖說最後落不到季淑玉的院子裏,隻叫侯府其餘人都分了去。
“好大的膽子,季家每年送來的香雲紗少說三十匹,你居然膽子這樣大!”
劉嬤嬤嗬斥出聲。
季淑玉每念一條,王掌櫃的臉就白一分。
略略看了幾條,季淑玉便合上了賬本,眼神嘲諷的看向麵前癱軟在地的人。
“私吞主家財物,以次充好,甚至做假賬蒙騙......王掌櫃,你當真是膽大包天。”
“幾千兩銀子的假賬,你準備怎麼平?若是平不了,便隻能等著進衙門了。”
“你不是要找大夫人嗎?”
季淑玉輕笑一聲。
“若是大夫人願意幫你平了這賬,我便饒了你這次,日後還讓你在這鋪子裏做管事的,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