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卯時的晨光剛漫過京城東南隅的青磚黛瓦,魏府朱漆大門外的石獅子便被染得暖融融的。
一座三進三出的宅院內,仆役們輕手輕腳地灑掃庭院,連腳步聲都壓得極低,生怕驚擾了主家。
正屋書房內,魏齋長卻沒半分晨起的閑適。
他身著一身月白綾綢常服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紫檀木書案邊緣,指腹蹭過案上攤開的護院值崗記錄,眼神卻飄向窗外,連仆役剛續上的雨前龍井冒起的熱氣都未察覺。
“老爺,夫人讓小的來問,早飯是在花廳用,還是送到書房?”
小廝青竹端著熱帕子進來,見魏齋長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,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些。
魏齋長猛地回神,手一抖,差點碰翻案邊的青瓷茶盞。
他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,卻沒擦去掌心的濕汗,隻含糊道:“在花廳吧,讓夫人等著。”
青竹應聲退下,魏齋長卻又陷入焦躁。他起身在書房裏踱步,靴底碾過光潔的地板,留下淺淺的印痕。
昨日公主一來,晚上典籍庫就失了火,他派人悄悄過去,怎麼找也找不到錦盒。
若是被燒光了那還好,但若是被公主拿到....
不對,重點根本不是公主有沒有拿到,這火一起,不管放火的是誰,自己就是第一個被清算的人。
三個月前蘇文昭帶著兩千兩雪花銀上門的時候,他不是沒猶豫過。
魏家雖不算頂級世家,卻也家底殷實,兒子在太學讀書,女兒許了吏部主事的公子,本不必摻和這些渾水。
可是女兒的婚事雖定了,吏部主事家近來卻頗受皇帝器重,若能借駙馬的力讓女兒在夫家更體麵些,這筆差事似乎也值得。
可他沒料到,才送了三個月,公主就突然要清點嫁妝。
“老爺,您怎麼了?從昨兒回來就不對勁。”
妻子柳氏穿著一身藕荷色繡玉蘭花的褙子,坐在花廳的酸枝木椅上,見魏齋長進來,連忙讓仆役布菜,“廚房燉了您愛吃的燕窩粥,還熱著,快嘗嘗。”
魏齋長坐下,卻沒動筷子,隻盯著碗裏的燕窩出神。
柳氏看他這模樣,放下銀勺,聲音壓得低了些:“是不是公主府出什麼事了?前兒我去給老夫人請安,聽府裏的婆子說,公主最近在查嫁妝的賬,動靜不小。”
魏齋長的心猛地一跳,抬眼看向柳氏,眼神裏帶著嚴厲:“你聽誰說的?別瞎猜。”
“我哪是瞎猜?”柳氏歎了口氣,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,“你當差這麼多年,什麼時候這麼慌過?前兒你還說,駙馬爺總找你問話,我就勸過你,少摻和駙馬的事。咱們家雖不算大富大貴,可也不愁吃穿,犯不著冒這個險。”
魏齋長沉默片刻,伸手端起燕窩粥,卻沒喝,隻任由碗底的熱氣熏著手指。
他知道柳氏說得對,可現在後悔也晚了。
蘇文昭給的兩千兩銀子,他已經用了大半,給女兒添了一箱嫁妝,還把西廂房翻修了一遍。
若是這事敗露,不僅他的差事保不住,連女兒的婚事都要受影響。
“我想跟你說個事。”魏齋長放下粥碗,聲音有些沙啞,“我打算把城外的那處田產先托付給掌櫃照看,咱們一家人去江南住些日子,避避風頭。”
柳氏愣住了,手裏的銀勺當啷一聲掉在碟子裏:“避什麼風頭?好好的去江南做什麼?清兒的婚事已經在籌備,明哥兒的束脩也剛交,這時候走,你讓清兒跟明哥兒怎麼辦?”
“那也比出事強!”魏齋長的聲音陡然提高,又連忙壓低,“別問了,你現在就去收拾東西,隻帶要緊的衣物和首飾,中午之前必須準備好。等這陣子風聲過了,咱們再回來,耽誤不了的,清兒跟明哥兒都是我的孩子,我能害他們嗎?”
他說完,起身就往書房走,腳步匆匆,像是身後有什麼在追他。
走進書房,魏齋長打開書櫃最底層的暗格,裏麵藏著一個精致的梨花木箱子。
他打開箱子,裏麵整齊地擺放著幾匹雲錦。
這是上個月送東西時,對接人賞他的,說是駙馬爺的心意,當時多欣喜,現在就有多惶恐,這簡直跟催命符沒有區別。
箱子的角落裏,放著一個描金錦盒,裏麵裝著剩下的八百兩白銀。
昨夜的事情還沒發酵,被他暫時按了下來,對接的人應該還沒收到消息,正好到了交接的時候,他得趁現在趕緊將這個燙手山芋處理掉。
魏齋長把錦盒塞進懷裏,鎖上銅鎖,對著窗外喊:“青竹,備車!”
片刻後,魏府的黑漆馬車駛了出來,車輪碾過青石板路,發出“咕嚕咕嚕”的聲響。
馬車裏,魏齋長靠在軟墊上,手裏緊緊攥著錦盒,心跳得越來越快。
他讓青竹把車趕得慢些,眼睛時不時看向窗外,生怕被人跟蹤。
而此刻,街對麵的茶樓上,一道黑影正伏在二樓的欄杆後,目光緊緊盯著那輛黑漆馬車。
夜影看著馬車往城外的方向駛去,立刻下樓,牽過拴在樓下的黑馬,翻身上馬,遠遠跟了上去。
他沒有靠得太近,隻借著路邊的樹木和房屋遮擋,保持著半裏地的距離。
魏齋長的馬車走得很慢,似乎在確認有沒有人跟蹤,直到出了城門,駛上土路,才加快了速度。
走了大約一個時辰,前方出現一座孤零零的別院,院門上掛著一塊褪色的木牌,上麵寫著“靜心別院”。
馬車停在院門前,青竹跳下車,剛要去敲門,魏齋長卻從車裏探出頭,低聲說“不用,你去車上等著”,然後自己提著梨花木箱子下了車。
魏齋長走到院門前,沒有推門,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個銀色的哨子,吹了一聲短哨。
片刻後,別院的側門打開,一個穿著青色衣裳的人走了出來。
這人戴著一頂帷帽,帽簷壓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張臉,隻露出一截蒼白的下巴,袖口處繡著一朵淡藍色的雲紋。
“東西帶來了?”戴帷帽的人聲音嘶啞,沒有多餘的寒暄。
“帶來了。”魏齋長連忙點頭,伸手去解木箱的鎖,手指卻在發抖,鑰匙插了好幾次都沒插進鎖孔。
戴帷帽的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,伸手推開魏齋長,自己拿起鑰匙,“哢嗒”一聲打開了木箱。
夜影躲在不遠處的樹後,借著樹葉的縫隙,清楚地看到木箱裏的銀錠。
“怎麼少了一半?”戴帷帽的人拿起一錠白銀,聲音冷了下來,“這個月該送兩千兩,你這裏頂多八百兩。”
魏齋長的臉瞬間白了,連忙解釋:“大人明鑒,不是我私藏!隻是駙馬爺說公主府最近查賬查得緊,實在沒辦法多拿,他讓我先送這些,剩下的下個月補上。”
戴帷帽的人沉默了片刻,目光掃過魏齋長發白的臉,似乎在確認他有沒有說謊。
夜影注意到,這人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有老繭,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,走路時腳步沉穩,氣息均勻,顯然是練過武的。
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戴帷帽的人終於開口,從懷裏掏出一張竹紙,遞給魏齋長,“這是回執,你拿回去給駙馬爺。告訴駙馬爺,下次再少,後果自負。”
魏齋長連忙接過回執,小心翼翼地折好,放進懷裏,像是拿到了救命符。
他對著戴帷帽的人拱了拱手,轉身就想走,卻被對方叫住:“等等。”
魏齋長的身體僵住,慢慢轉過身,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:“大人還有事?”
“公主府查賬,沒查到你身上來吧?”戴帷帽的人盯著他,眼神像刀子一樣,“要是有人問你,你知道該怎麼說嗎?”
魏齋長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:“大人,我不過是替駙馬爺采買一些東西罷了,其餘的一概不知啊!”
戴帷帽的人滿意地點點頭:“你倒是識相。滾吧。”
魏齋長如蒙大赦,轉身快步走回馬車,連頭都不敢回。
青竹見他臉色發白,連忙扶他上車,問道:“老爺,沒事吧?”
“沒事,趕緊走!”魏齋長鑽進車裏,聲音裏滿是慌亂。
馬車很快駛遠,揚起一陣塵土。
夜影看著馬車消失在小路盡頭,又把目光轉回到戴帷帽的人身上。
這人扛起木箱,走進了靜心別院,側門“吱呀”一聲關上,院子裏瞬間恢複了寂靜,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幻覺。
夜影沒有貿然靠近,而是繞到別院的後牆。
後牆很高,上麵爬滿了藤蔓,他伸手摸了摸藤蔓,發現下麵的泥土很新,像是剛被翻動過。
他順著藤蔓爬上牆頭,往下一看,院子裏空蕩蕩的,隻有幾間屋子的門窗緊閉,正屋的窗戶紙破了一個小洞,裏麵隱約有燈光閃爍。
夜影屏住呼吸,輕輕跳下牆頭,貼著牆根往正屋走。
走到窗戶邊,他聽到裏麵有人在說話,聲音很低,隻能斷斷續續聽到“北狄”“銀子”“十五之前”幾個詞。
他正要湊近細聽,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,有人來了。
夜影立刻轉身,躲到旁邊的石榴樹後。隻見一個穿著黑衣的人從側屋走出來,手裏拿著一個黑色的包裹,遞給戴帷帽的人:“這是先生要的東西,務必在十五之前送到北狄那邊,別出岔子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戴帷帽的人接過包裹,塞進懷裏,“先生還有別的吩咐嗎?”
“先生說,公主府查得緊,要是實在不行,就先停一停,別露了馬腳。”黑衣人說完,轉身回了側屋。
戴帷帽的人站在原地,沉默了片刻,然後扛起木箱,往正屋走去。
夜影看著他的背影,心頭微動。
竟然牽扯到了北狄。看來背後的水,比公主想象的還要深。
他沒有再停留,而是悄悄退出別院,順著原路返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