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“請開始第二幅畫的鑒賞。”
黃金天平靜靜矗立於圓桌中央,冰冷的光澤映照著每個人神色各異的臉。
薔薇的臉色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白,但神情已恢複慣常的冷冽。
她雙手交疊放在桌上,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“我扮演的,是最後的助手。”她的聲音清晰,帶著一種壓抑後的平靜,卻比往常多了一絲難以名狀的重量,
“我看到的,是一場......係統性的、非治療性的活體解剖實驗。”
她頓了頓,仿佛在斟酌用詞,又像是在平複再次翻湧的記憶。
“實驗對象的選取、處理方式、器官保存的流程......所有的‘專業性’都服務於一個目的:獲取‘新鮮’的、處於特定生理狀態的人體數據與樣本。其背後的冷漠與殘忍,堪比曆史上某些臭名昭著的戰爭罪行。”
“而我‘扮演’的那個助手,其內心的底色......”
薔薇閉了閉眼,似乎在提取那種感受,
“是一種徹底的、非人性的冰冷。那不是憤怒,不是興奮,甚至不是麻木——而是將台上那個仍在呼吸的生命,純粹地視為實驗材料。剝離了所有人格與情感認知,隻剩下觀察、記錄、操作的絕對理性。”
她的語氣逐漸加重,帶著一種近乎指控的力度:
“我曾受過高等教育,對其中器材的科技化程度與製式標識有基本認知,能大致推斷這個實驗室隸屬於某個境外勢力。而根據實驗對象的生理特征判斷,那些‘材料’......極大概率與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度。”
“在記憶的最後,我試圖掀開那個頭罩,是想看清受害者的麵容——或者說,是想確認記憶主人的真實身份。”
她看向館長,眼神銳利,“但記憶回廊在那一刻中斷了。我不確定這是否源於記憶主人的自我保護機製?”
她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圓桌旁的同伴,語氣斬釘截鐵:
“基於以上,我的價值判斷與投票建議是——反轉。”
“理由有三,第一,如我們之前所議,我們需要觀察‘反轉’帶來的具體規則反饋,積累信息。
其次也是更重要的——這段記憶所呈現的,是赤裸裸的反人類罪行。無論記憶主人是受害者還是被迫的參與者,其核心價值很可能在於揭露、反抗或贖罪。
第三,選擇‘如常’,等於默許甚至認同那種冰冷的秩序與殘忍;而‘反轉’,則可能意味著對那種秩序的否定、對受害者的聲援,或是對真相的追求。這符合基本的人性道義。”
她的分析邏輯嚴密,既有理性考量,又裹挾著強烈的情感與道德號召力。
馬誌邦聽得連連點頭,臉上已露出深切的讚同之色。
韓一鳴雖依舊麵無表情,但眼神中也流露出了對“反轉”傾向的明顯認可。
林棟空洞地坐在那裏,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。
館長微微頷首,不置可否。
“我反對。”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。
陸燼。
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。
薔薇的眉頭瞬間蹙起,眼神中閃過不解與一絲被公然挑戰的不悅。
“陸燼,你什麼意思?”她的聲音冷了下來,“難道你認為那樣的暴行值得‘如常’對待?還是你覺得我的分析存在根本性的錯誤?”
“你的分析本身,邏輯自洽。”
陸燼迎著她的目光,身體微微前傾,雙手手指在桌麵上輕輕相抵,“但問題在於,支撐你分析的所有信息,都源自你個人的體驗。而這份體驗本身,可能從一開始就處於某種精心的設計之內。”
會議室裏的空氣陡然凝滯。
“你什麼意思?”薔薇的聲音帶著寒意,
“按照第一幅畫的經驗,即便是記憶的主人,也無法篡改親曆者的主體感受和記憶的核心事實。更何況,整個實驗過程你們都親眼目睹,每一個細節都真實得令人戰栗,怎麼可能被設計?你是在推翻自己之前的觀察,還是......你另有目的?”
一句話,巧妙地將質疑的焦點引回陸燼身上。
然而陸燼不慌不忙,他的語調依舊平穩,卻帶著一種洞穿表象的鋒利:“我質疑的,並非事實本身,而是敘事的視角與情感引導的強度。”
他目光如炬,緊鎖薔薇:
“從你主動要求成為本輪親曆者開始,這場鑒賞的節奏與基調,就一直被你無形地引導著。”
“你選擇了一個看似被動、甚至在最後關頭流露出‘惻隱之心’的‘助手’角色,從而完美構建了一個‘冷酷外部勢力迫害無辜同胞’的悲情敘事。
你體驗到的冰冷理性被描述得如此極端而純粹,你推斷出的境外背景如此明確,你最後的試圖看清受害者的舉動又如此具有道德象征意義......
這一切要素組合起來,太‘標準’了,標準得像一部旨在激發特定情緒、引導特定選擇的精心編排的控訴劇。”
陸燼頓了頓,讓話語的力量在寂靜中沉澱。
“但你可能忽略了一點:無論是觀察者還是親曆者,都隻能體驗感受,無法操控記憶場景的客觀進程。可你卻在陳述中明確表示,你想要去看一眼試驗品的相貌,這種主觀意圖怎麼可能由一個親曆者操控。”
“那我們看到了一切都是真實的,你能撒謊的地方隻能是......”
“親曆者的主觀感受。”林棟空洞的聲音淡淡飄來,如同幽靈的低語。
“沒錯!”陸燼打了個響指,肯定了林棟的補充,“親曆者的主觀感受我們隻能從你口中得知。”
他看向臉色開始變化的馬誌邦和目光閃爍的韓一鳴:
“當我們被這種‘反人類暴行’的強烈憤怒與同情完全裹挾,當我們堅信記憶主人是絕對無辜的受害者時,我們投出‘反轉’票所衡量的,究竟是這段記憶本身的複雜‘價值’,還是我們自身被成功激發的道德立場與情感共鳴?”
馬誌邦張了張嘴,臉上的讚同徹底僵住,轉為困惑。
韓一鳴的目光在陸燼和薔薇之間快速遊移,指節微微收緊。
薔薇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,血色正從她臉上迅速褪去。但她背脊挺得筆直,與陸燼對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,反而燃燒著一種冰冷的、近乎決絕的火焰。
“所以,你的結論是什麼,陸燼?”她一字一頓地問,每個字都像從冰縫裏擠出來。
陸燼直視著她,緩緩說出了石破天驚的推斷:
“我的結論是,薔薇,你就是這段記憶的主人。而且,你在‘親曆者’的主觀體驗部分——撒了謊。”
“你利用記憶主人的潛在影響力,構建了這樣一個極具情感衝擊力和道德優勢的敘事。你知道我們會對‘反轉’的效果好奇,你更知道,麵對如此赤裸的‘暴行’指控,稍有良知的人都很難不傾向於‘否定’與‘反轉’。
你甚至可能預判了我會產生懷疑,但你不在乎——因為這是一個陽謀。
即便有人懷疑你的身份或動機,在反人類實驗這個巨大的、壓倒性的情感砝碼麵前,任何理性的懷疑都會顯得蒼白無力,大多數人依然會遵循本能選擇‘反轉’。而你的真正目的......”
陸燼微微眯起眼,仿佛要穿透她冷冽的外殼:
“......或許根本不是引導我們去同情某個受害者,而是要借助反轉,這個集體選擇的結果,觸發某種對你極為有利的隱藏規則或特殊獎勵。
或許反轉對你有著未知的特殊意義,或許它能幫你掩蓋某些關鍵真相,又或許......它在天平的另一端,連接著你必須獲取的某種東西。”
他身體向後靠去,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:
“但,我個人的選擇是:如常。”
“這並非我認同畫中描繪的任何暴行,而是我拒絕被這種可能經過精心設計的情感敘事所綁架,拒絕在信息嚴重缺失的情況下,成為他人隱秘計劃的踏腳石。”
他最後凝視著薔薇,目光深邃而銳利:
“我無意徹底破壞你的布局。但我需要知道真相,需要了解這背後的內幕。否則......”
陸燼的聲音低沉下去,卻更具壓迫性:
“......我將堅持‘如常’。並且,我會盡力說服其他人。”
會議室內,死一般的寂靜。
隻有黃金天平在冷冽的燈光下反射著無情的光澤,靜靜等待著即將承載的、充滿猜忌與博弈的抉擇。
薔薇死死盯著陸燼,胸口因壓抑的情緒而微微起伏。她那層冷冽鎮靜的外殼之下,仿佛有某種激烈至極的東西在瘋狂衝突、翻湧,瀕臨爆發的邊緣。
“嗬嗬嗬......哈哈哈......”
薔薇突然笑了起來。起初是低低的、壓抑的輕笑,隨即變成肆意而尖銳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。
“陸燼啊陸燼......你真是聰明得可怕。”她的笑聲戛然而止,眼神變得異常複雜,有憤怒,有挫敗,竟還有一絲詭異的讚賞,“你居然......又一次看穿了我。”
陸燼聞言,瞳孔驟然一縮。
又一次?
“但你不可能每次都贏!”薔薇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決絕,“這一次,必須是我贏!”
話音未落,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把漆黑的手槍!動作之快,遠超常人!
“小心!”馬誌邦失聲驚呼。
韓一鳴猛地後仰。
林棟空洞的眼神也瞬間聚焦。
所有人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可能攜帶的護身物品或武器,緊張的氣氛瞬間炸裂!
然而,薔薇的槍口沒有對準在場的任何一個人。
那冰冷的槍口,徑直抵住了她自己的下顎。
她的目光越過槍身,死死鎖定那架黃金天平,眼中爆發出最後、最熾烈的光芒,嘶聲喊出了最終的賭注:
“我壓下我的生命——我宣布結果!反轉!!!”
砰!
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密閉的會議室轟然炸響!
猩紅的血花與破碎的物質在她腦後迸發。
與此同時,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其“沉重”與“不祥”的血紅色砝碼,仿佛直接從她消散的生命中凝聚而成,憑空出現,帶著令人靈魂震顫的哀鳴與絕望的重量,轟然砸落在代表“反轉”的黃金托盤之上!
哐當!!!
天平發出了前所未有的、近乎金屬哀鳴的巨響,代表“反轉”的一端以無可挽回的勢頭瘋狂下墜,狠狠砸在底座的限位上,震顫不止,再也無法彈起分毫。
這壓倒性的一幕,讓所有人驚駭失色。
就連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林棟,臉上也首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、近乎驚悚的不可思議。
這個砝碼的“重量”意味著——除非他們之中也有人願意立刻獻出自己的生命作為籌碼,否則,僅憑常規的積分或情感籌碼,絕無可能在天平的另一端堆積出與之抗衡的重量。
可是......為什麼?!
這個一貫表現得冷靜、強悍、甚至有些冷酷的女人,為何寧願瞬間自我了斷,付出生命的終極代價,也要不惜一切地促成“反轉”這個結果?!
這個疑問,伴隨著飛濺的鮮血與濃重的死亡氣息,彌漫在空氣中,或許......再也得不到答案。
陸燼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,手指微微發抖——
並非恐懼,而是源於極致的震驚與一絲罕見的、計劃徹底失控的懊惱。
他隻是想用高壓逼迫的方式,迫使薔薇吐露部分真相或露出更多破綻,卻萬萬沒料到,對方的反應竟如此極端、如此決絕!
而她臨死前那句“又一次看穿”,更是為這場本就迷霧重重的遊戲,蒙上了一層更加撲朔迷離、令人不安的陰影。
就在這死寂與血腥彌漫的時刻。
“這個是......”韓一鳴的聲音響起。
他蹲在了薔薇逐漸冰冷的屍體旁,從血泊中小心翼翼地撿起了一個物件。
那是一個約手掌大小、造型奇特、類似老式遙控器的黑色器械,表麵沾染著血跡,部分結構似乎有燒灼融化的痕跡,顯然並非這個時代的常見物品。
韓一鳴用袖子擦去部分血跡,借助燈光仔細辨認著上麵極其細微的紋路和接口。
他抬起頭,看向眾人,說出了讓所有人脊背發涼的話:
“我們這場遊戲......可能被重啟過。”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