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當!
沉悶的鐘鳴再次響起,在空曠的走廊與會議室間回蕩,敲散了盤踞的沉默。
館長那穿著暗紅馬甲的身影,如同從陰影中裁剪出來一般,準時出現在走廊盡頭。
“時間到。第二幅展品——《繭》。”
又一盞煤油燈亮起,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一幅畫作。
陸燼先前留意過這幅畫。畫麵冰冷,色調以慘白與金屬銀為主,呈現出一個無菌手術室般的環境。
幾名身著嚴密防護服、戴著護目鏡與口罩、全身無一處皮膚暴露的“醫護人員”,正圍攏在一張手術台旁。台上似乎躺著什麼,但被他們的身體和動作刻意遮擋,看不真切。
畫麵一角,隱約可見一些透明的容器輪廓,裏麵盛放著難以名狀的、仿佛生物組織的東西。
整幅畫透著一股剝離了所有情感、隻剩下精密與秩序的冷酷感。手術室頂部的無影燈投下慘白的光,沒有陰影,也仿佛......沒有溫度。
館長的手杖指向這幅畫:“請於三十秒內,選出本輪的‘親曆者’。”
話音落下,短暫的寂靜。
“我去吧。”林棟的身影從一側的陰影中走出,無人察覺他何時出現。
他上前一步,目光落在《繭》上,臉上沒有任何畏懼或好奇,隻有一片虛無的漠然,“如果一幅畫隻對應一個‘主人’,那麼現在的我,或許是最能‘客觀’體驗它的人。”
“我反對。”清冷的聲音斬釘截鐵地打斷。
薔薇上前一步,擋在林棟與畫作之間,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:“並非針對你個人,而是你的現狀確實不適合。”
她轉向眾人,語速清晰而快速:
“林棟剛剛失去了構成其情感核心的‘仇恨’。但《繭》的主題很可能涉及更深層的痛苦、控製、乃至冰冷的‘處理’。這些過程中,怨恨、恐懼、施虐感或對‘被處理者’的複雜情緒,往往是評估其‘價值’的關鍵組成部分。
一個已喪失‘仇恨’感知能力的人進入其中,如同讓色盲去評判一幅畫的色彩價值——他可能根本無法準確捕捉並傳達那些關鍵的情緒信息。這會導致我們所有觀察者基於殘缺的體驗進行價值評估,造成致命誤判。”
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其餘人,聲音壓得更低:“這代價,我們承受不起。”
馬誌邦麵露難色,不自覺地搓著手:“這個......薔薇說得在理。可我剛剛才當過一回‘親曆者’,總不能讓......”他的目光下意識瞥向韓一鳴。
少年戴著耳機,但顯然在聽。他瞥了一眼畫麵上冰冷的手術室場景,嘴角不易察覺地撇了撇,沒有出聲,抗拒之意卻表露無遺。
陸燼正想開口。他已從林棟處得知“汙染者”的存在,自己遲早可能麵對,不如提前以“親曆者”身份感受規則的運行。
但薔薇搶先一步轉向他,語氣比之前對話時稍緩和了些:
“陸燼,你的觀察和分析能力,在第一輪已得到驗證。作為‘觀察者’,你的全局視角可能比作為‘親曆者’更具價值。你能發現我們容易忽略的細節與邏輯矛盾。”
“因此,我認為我更適合擔任本輪‘親曆者’。”
她將視線從陸燼身上移開,環視眾人,陳述理由,
“第一,我自認情緒控製能力尚可,能夠相對客觀地體驗並描述內在感受。第二,我對精密、秩序化的環境有一定理解,或許能更快把握場景的關鍵要素。第三......”
她再次看向陸燼,“陸燼作為外部觀察與分析的核心,可以更專注地捕捉全局信息。我們分工明確,才能提高生存效率。”
她的論述條理分明,既考慮了團隊的信息獲取效能,也隱含著一絲掌控局勢的意圖。
馬誌邦立刻附和:“我看行!薔薇妹子一看就鎮定可靠,陸老弟腦子活絡,在外頭看得更清楚!”
韓一鳴不置可否,隻是默默將耳機音量調低了些,算是默許。
林棟則沒有任何反應,仿佛剛才的提議隻是隨口一提,被否決了也無妨。
館長臉上浮現出那招牌式的、難以捉摸的微笑:“看來,各位已達成共識。那麼,薔薇女士,請。”
薔薇不再猶豫。她深吸一口氣,穩步走到《繭》旁邊的木門前,握住冰冷的黃銅把手。動作停頓了半秒,似在調整呼吸與心緒,隨即用力推門。
門內並非房間,而是一片柔和卻邊界模糊的白光。
薔薇的身影沒入其中,木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。
緊接著,如同上一輪的重現,所有人的視野驟然沉入黑暗,隨即被無形之力拖入一段共享的“觀察者”視角——
依舊是那個冰冷的手術室。無影燈的光芒慘白到刺眼,將每一處細節都暴露無遺,卻又因光線過於均勻而喪失了立體感,透著一股不真實的虛幻。
幾名“醫生”的防護服此刻顯得更加清晰——是完全密封、帶有獨立呼吸循環係統的厚重款式,護目鏡反射著冷光,窺不見其後任何眼神。
他們動作精準、默契,沉默地環繞在手術台旁。
台上,是一個被束帶牢牢固定的人體,穿著簡易的白色病號服。頭部被一個弧形的金屬器械完全罩住,無法窺見麵容,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生命尚未徹底離去。
觀察者們共享著薔薇附著的感官:防護服內略顯憋悶的空氣,橡膠手套緊貼皮膚的不適感,以及一種......極度專注、近乎機械的冰冷鎮定。沒有憐憫,沒有好奇,隻有按步驟執行的精確。
此刻,“醫生們”正在進行的工作,絕非救治。
他們手中寒光閃爍的器械,正在嫻熟地進行著......解剖。
並非粗暴的切割,而是極具專業性的、層層遞進的剝離。皮膚、脂肪、肌肉組織......如同拆解一件精密的儀器。
鮮血被高效的負壓吸液裝置迅速抽走,手術區域維持著一種詭異的“潔淨”。
被取出的器官——一顆仍在緩緩搏動的心臟、一段微微蠕動的腸管、一片色澤暗沉的肝臟,被迅速移入旁邊備好的透明營養液容器中,容器標簽上閃爍著難以辨識的代碼。
整個過程寂靜得可怕,唯有器械輕微的碰撞聲與吸液裝置低沉的嘶嘶聲。沒有任何語言交流,配合卻堪稱天衣無縫。
視覺上是冰冷精準到令人窒息的操作畫麵,觸覺上是器械傳來的細微阻力反饋,嗅覺上......則是即便隔著防護過濾層、依然隱約滲入的、混合了濃烈消毒水、新鮮血液與某種低溫生物保存液的怪異氣味。
這種常人一生都難以直麵、甚至無法想象的畫麵,此刻毫無遮掩地呈現在所有觀察者眼前。其衝擊力已非言語可以描述萬一。
更令人心底發寒的是,畫麵中的每一個細節——乃至手術刀鋒上的冰冷反光、組織被分離時的細微紋理——都真實得令人戰栗。這無疑意味著,記憶的主人曾親身經曆這一切。
“‘汙染者’隻是模糊了參與者的麵容,但對過程本身並未做任何美化或篡改嗎?”陸燼於心底暗自思忖。
記憶回廊的時間似乎被加速了。解剖過程迅速接近尾聲。台上的軀體幾乎被掏空,隻剩下空洞的胸腔與腹腔,以及依靠儀器維持的、極其微弱的呼吸。
就在這時,一名“助手”手持一把結構特殊、末端帶有精細探針與微型激光發射器的器械,顫抖著,緩緩伸向那個一直罩住“材料”頭部的弧形金屬罩......
畫麵,在此刻驟然中斷。
黑暗如潮水般退去。
眾人發現自己仍站在畫廊的走廊上,麵前是那幅名為《繭》的畫。畫的內容未曾改變,但在親眼目睹過那段記憶回廊後,再次凝視畫中那些“醫生”的身影與角落的容器,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脊椎悄然爬升。
吱呀——
旁邊的木門被推開。
薔薇走了出來。她的步伐依舊竭力保持著穩定,但臉色比進入前蒼白了許多。她一把扯下不知何時出現在手腕上的一副薄橡膠手套,隨手丟棄。
手套尚未落地,便化作細碎光點消散。
“嘔——!”
她猛地扶住旁邊的牆壁,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幹嘔起來,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掏空。
顯然,作為“親曆者”完整經曆整個解剖過程,其感官與心理衝擊,遠比陸燼等人“上帝視角”的旁觀要強烈和殘酷百倍。
她緊閉雙眼,深深呼吸了數次,再睜開時,眼底已強行收斂了大部分波動,恢複了銳利。隻是那目光深處,仍有一絲極力壓製、卻無法完全抹去的震顫。
“都看到了?”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,但很快調整過來,挺直脊背,“我們會議室談。”
說完,她不再看任何人,率先向會議室方向走去。
背影依舊筆挺,卻莫名透出一股繃緊到極致的僵硬。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