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寒風像刀子似的刮過解州鹽池,淩泉縮著脖子,感覺呼出的白氣都要在胡茬上結冰了。他跺了跺腳,草鞋底下的鹽碴子"咯吱咯吱"響,活像在嚼一嘴沙子。
"哥,這鬼地方比周扒皮的心還冷。"淩雲搓著手,鼻頭凍得通紅,"咱送完這趟鹽趕緊回吧,我總覺著後脊梁發毛。"
淩泉沒吭聲。他盯著遠處那片灰蒙蒙的鹽田,上百個佝僂的身影在濃煙裏時隱時現,像一群灰撲撲的螞蟻。風裏飄來股怪味,又苦又澀,還帶著點腥氣,聞著讓人太陽穴直跳。
"兩位小哥,鹽卸這兒就行。"一個滿臉褶子的老鹽工走過來,指了指堆場角落。他說話時嘴裏漏風,右手少了三根手指,斷口處結著紫黑色的痂。
淩泉剛要道謝,鹽田那頭突然傳來聲撕心裂肺的慘叫。老鹽工臉色一變,撒腿就往濃煙裏跑。淩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,淩雲想拉他沒拉住,急得直跺腳。
穿過一片嗆人的煙霧,眼前的景象讓淩泉胃裏翻江倒海——五六個鹽工倒在地上抽搐,嘴角冒著白沫,有個年輕點的已經不動了,眼睛還瞪著,瞳孔散得老大。旁邊熬鹵的大鐵鍋翻倒在地,冒著泡的鹵水"滋啦滋啦"地腐蝕著鹽堿地。
"又倒一個!"老鹽工跪在地上,拚命掰開一個抽搐漢子的嘴,"快!找白姑娘來!"
淩泉這才注意到鹽田邊上有個草棚子,門簾上歪歪扭扭繡著個"藥"字。簾子一掀,鑽出個穿粗布衣裙的姑娘,挎著藥箱跑得飛快,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。
"讓開!都讓開!"姑娘聲音清亮,動作卻老練得很。她蹲下身,掰開一個鹽工的眼皮看了看,又從藥箱裏抓了把幹草塞進那人嘴裏,"嚼!快嚼!"
那鹽工已經抽搐得不成人形,姑娘幹脆自己把草嚼碎了,捏著那人鼻子硬灌進去。淩泉看得目瞪口呆,這哪是治病,簡直是上刑。
"看什麼看!"姑娘突然扭頭瞪他,"要麼幫忙要麼滾!"
淩泉這才回過神,趕緊蹲下按住另一個抽搐的鹽工。離近了才看清,這姑娘約莫十七八歲,眉眼生得俊,就是臉色蒼白得嚇人,嘴角還沾著點草藥渣子,活像隻偷吃被逮著的花貓。
"按住了!"她命令道,從藥箱裏掏出幾根銀針,瞅準穴位"唰唰"幾下。說來也怪,那鹽工立馬不抽了,隻是翻著白眼直喘粗氣。
"白姑娘,老李頭沒氣兒了..."老鹽工顫聲道。
姑娘——看來就是他們說的白芷——撲到那個瞪眼的鹽工跟前,摸了摸頸側,臉色更難看了。她沉默地合上那人的眼睛,從藥箱底層抽出塊白布蓋在他臉上。
"這個月第七個。"她聲音發顫,"說了多少遍,熬鹵時不能湊太近..."
淩泉看著地上那具漸漸僵硬的屍體,又看看周圍麻木忙碌的鹽工們,突然明白了那股怪味是什麼——是死亡的氣息,混著汗臭和鹵水的腥鹹,在這鬼地方經年不散。
"你們是送鹽的?"白芷突然問他,手上還在給其他鹽工紮針,"趕緊卸完貨走人,這兒的鹵氣有毒,待久了要命。"
淩泉張了張嘴,還沒出聲,鹽場那頭突然傳來陣馬蹄聲。五個穿皂隸服的人騎著馬衝過來,領頭的腰牌鋥亮,一臉橫肉。
"又死人了?"那官差瞥了眼地上的屍體,不耐煩地揮揮手,"拖去亂葬崗埋了。白芷,這批鹽工的花名冊呢?得銷戶。"
白芷猛地站起來,藥箱"咣當"一聲掉在地上:"趙班頭!老李才斷氣,屍骨未寒你就..."
"少廢話!"趙班頭一鞭子抽在地上,鹽碴子四濺,"鹽課要緊!耽誤了轉運使大人的差事,你們擔待得起?"
淩泉看見白芷的手攥得發白,但她終究沒再吭聲,隻是默默撿起藥箱,從懷裏掏出本冊子遞過去。趙班頭隨手翻了翻,突然眯起眼:"怎麼少了三個人?上個月還有二十七個鹽丁..."
"死了。"白芷硬邦邦地說,"月初鹵池塌方,埋了三個。"
趙班頭"嘖"了一聲,掏出毛筆在冊子上劃了幾下:"晦氣!這個月鹽課再加三成,補上缺額!"說完打馬就走,濺了眾人一身泥點子。
淩泉看著那幫官差的背影,一股無名火直竄天靈蓋。他剛要說話,白芷卻先開口了:"看夠了?鹽工命賤,不值得兩位公子掛心。"她彎腰去扶那個紮過針的鹽工,"趁天沒黑,趕緊上路吧。"
這話像盆冷水澆在淩泉頭上。他扭頭看了眼鹽田——上百口大鐵鍋冒著滾滾濃煙,鹽工們佝僂著背,用長木杓攪動著沸騰的鹵水。離鍋最近的幾個滿臉水泡,眼睛紅得像爛桃子,卻不敢稍停,因為監工的鞭子就在頭頂晃悠。
"哥..."淩雲悄悄拽他袖子,"咱走吧..."
淩泉卻蹲下身,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起來。白芷扶著病人要走,瞥見他的動作,腳步頓了頓。
"這是什麼?"她忍不住問。
淩泉沒抬頭,繼續畫著:"風車...齒輪組...提鹵塔..."他越畫越快,樹枝在鹽堿地上刮出深深的痕跡,"不用人靠近鹵鍋,用風力把鹵水提到高處的曬鹽池,自然結晶..."
白芷的眼睛漸漸睜大了。她鬆開病人,蹲到淩泉對麵,突然從藥箱裏掏出截炭筆,在淩泉的草圖上添了幾筆:"這裏加個分流槽,毒氣重的鹵水可以先沉澱..."
兩人頭對頭畫了半天,旁邊的鹽工們麵麵相覷。老鹽工湊過來看了看,突然"啊呀"一聲:"這不就是轉運使大人說的'省力法'嗎?去年有個老匠人也畫過,後來..."
"後來怎麼了?"淩雲好奇道。
老鹽工左右看看,壓低聲音:"後來那老匠人就掉鹵池裏了,撈上來時...唉,跟老李頭差不多。"
淩泉後背一涼。白芷卻冷笑一聲:"趙扒皮怕鹽工省了力氣,就少挨鞭子,耽誤他撈油水。"她指了指遠處的鹵池,"看見那幾根木樁沒?去年立的,說是要建水車,結果木頭都爛了也沒見動靜。"
淩泉眯眼望去,果然有幾根歪歪斜斜的木樁子泡在鹵水裏,已經被腐蝕得發黑了。他心頭突然湧上個大膽的念頭。
"白姑娘,這附近可有竹林?"
白芷挑眉:"後山多的是,你要幹嘛?"
"做個小玩意兒。"淩泉拍拍手上的鹽渣子,笑得像隻偷到雞的狐狸,"保證趙扒皮看了睡不著覺。"
三天後,鹽池邊上立起個怪模怪樣的竹架子。淩泉管它叫"風帆提鹵塔",其實就是個大號的風車連著齒輪組,帶著個毛竹做的水車。白芷從藥箱底下翻出卷麻繩,淩雲不知從哪搞來幾張破漁網,七拚八湊居然真轉起來了。
"輕點!輕點拉!"淩泉指揮著幾個鹽工調整風帆角度。北風一吹,竹製的風車"吱呀吱呀"轉起來,連著齒輪組帶動水車,把鹵水從池子裏提到高處的曬鹽槽裏。雖然簡陋,但確實省了人力,最關鍵的是——不用靠近毒煙滾滾的熬鹵鍋了。
"神了!"老鹽工摸著胡子直樂,"我這老腰可算能歇歇了。"
白芷正給一個鹽工換藥,聞言抬頭看了眼轉得歡快的風車,嘴角不自覺地上揚。陽光下,她側臉的線條柔和了許多,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,像個普通姑娘該有的模樣。
淩泉正看得出神,遠處突然傳來陣急促的馬蹄聲。趙班頭帶著十幾個鹽吏衝過來,老遠就扯著嗓子喊:"哪個不長眼的在鹽池亂搭亂建?!"
"壞了!"老鹽工臉色煞白,"快拆了!"
淩泉卻站著沒動。他早料到有這一出,悄悄給淩雲使了個眼色。淩雲會意,溜到竹架子後麵,把早就準備好的麻繩一扯——"嘩啦"一聲,風帆突然轉向,提鹵塔的水車猛地加速,一瓢鹵水不偏不倚澆了趙班頭滿頭滿臉。
"啊呀!"趙班頭慘叫一聲,捂著臉從馬上滾下來。那鹵水又鹹又毒,澆在臉上跟潑了硫酸似的。他在地上打滾嚎叫,活像隻被燙了屁股的豬。
"班頭!"鹽吏們慌了神,七手八腳去扶他。
白芷一個箭步衝上前,從藥箱裏掏出把曬幹的蜈蚣草,嚼碎了就往趙班頭臉上糊。趙班頭殺豬似的嚎:"賤婢!你要害死老子!"
"不想瞎就閉嘴!"白芷手上不停,藥汁順著趙班頭的胖臉往下流,"蜈蚣草解鹵毒,再動真瞎了可別怪我!"
趙班頭頓時老實了,疼得直抽抽也不敢再罵。淩泉在旁邊看得想笑又不敢笑,憋得肩膀直抖。
等處理完傷口,趙班頭已經成了獨眼龍——一隻眼糊著藥膏,另一隻眼惡狠狠地瞪著淩泉:"好小子!敢在鹽場撒野!給我拿下!"
鹽吏們一擁而上。淩泉轉身要跑,卻被個彪形大漢揪住了後領。眼看要吃虧,白芷突然衝過來,手裏舉著個藥缽:"住手!他碰了蜈蚣草,誰沾上誰爛手!"
鹽吏們齊刷刷後退兩步。淩泉趁機掙脫,拉著白芷就往鹽田外跑。身後趙班頭氣急敗壞地喊:"追!給我追!"
三人一路狂奔,直到鑽進片蘆葦蕩才甩開追兵。淩雲喘得像隻破風箱,還不忘貧嘴:"白姑娘,你那蜈蚣草真能爛手?"
白芷白了他一眼:"爛個鬼!就是普通止血藥。"說著從懷裏掏出個小布袋扔給淩泉,"給,曬幹的蜈蚣草,以後碰上鹵毒就嚼這個。"
淩泉接過藥包,指尖不小心碰到白芷的手,兩人都像被燙了似的縮回去。蘆葦蕩裏突然安靜得隻剩心跳聲。
"那個..."淩泉清清嗓子,"提鹵塔雖然被拆了,但法子鹽工們都學會了..."
白芷低頭整理藥箱,聲音悶悶的:"趙扒皮不會善罷甘休的,你們趕緊走吧。"
"那你呢?"淩雲問。
"我?"白芷抬起頭,嘴角掛著絲苦笑,"我爹是鹽場的醫戶,死了也得埋在這。"她突然從藥箱夾層裏抽出卷發黃的紙,"給,這是我爹當年畫的提鹵車圖紙,比你們的精細多了。"
淩泉展開一看,果然是套完整的水力提鹵裝置,設計之精妙讓他這個現代人都歎為觀止。圖紙角落還有行小字:"解州鹽工苦鹵毒久矣,特此設計,願後來者善用之。"
"你爹他..."
"去年試製的時候掉鹵池裏了。"白芷語氣平靜,眼裏卻像燒著團火,"所以你們得走,活著才能想更好的法子。"
遠處傳來鹽吏們的呼喝聲,越來越近。白芷推了他們一把:"從蘆葦蕩後麵繞出去,別回頭。"
淩泉被推得踉蹌幾步,突然轉身抓住白芷的手腕:"跟我們一起走!"
白芷愣住了。陽光透過蘆葦的縫隙灑在她臉上,照得那雙眼睛亮得驚人。她張了張嘴,還沒出聲,蘆葦叢外突然傳來趙班頭的咆哮:"在那!給我放箭!"
"走啊!"白芷猛地掙開淩泉的手,轉身朝反方向跑去,還故意踩出很大的動靜。
淩泉被淩雲硬拽著鑽進蘆葦深處,最後一瞥看見白芷的背影消失在箭雨中,心像被鹵水泡過似的,又苦又澀。
跑出鹽場老遠,兩人才敢停下喘口氣。淩雲癱在地上,突然"咦"了一聲:"哥,你懷裏什麼東西?"
淩泉一摸,從衣襟裏掏出個小布包——是白芷的藥囊,裏麵除了蜈蚣草,還有張字條:"圖紙藏於鹽池東第三根木樁下,若來日有成,莫忘鹽丁血淚。"
夕陽西下,鹽場的方向騰起陣陣濃煙,不知是熬鹵的毒霧還是著了火。淩泉攥緊藥囊,暗自發誓:總有一天,他要讓那提鹵塔立在每一片鹽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