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陽光像融化的銅汁,澆在將作監的校場上。淩泉眯起眼睛,看著遠處箭靶上密密麻麻的箭孔,耳邊回蕩著弓弦震顫的餘音。三個月了,自從黃河決堤那夜後,他們兄弟就被征調到州府軍械坊,名義上是"協助",實則是變相的軟禁。
"哥,你看這個!"淩雲從一堆零件中抬起頭,臉上沾滿了機油,活像隻偷吃芝麻糊的花貓。他手裏舉著個奇怪的裝置——幾個大小不一的齒輪咬合在一起,中間連著根繃緊的牛筋弦。
淩泉接過那玩意兒,指尖傳來齒輪精密咬合的細微震動。他輕輕轉動主齒輪,牛筋弦隨著機械運動緩緩張緊,發出細微的"嗡嗡"聲,像隻蓄勢待發的毒蜂。
"神臂弓的張弦器?"淩泉挑眉。
淩雲得意地點頭,鼻尖上的油汙跟著一顫一顫:"用這個,十二歲的娃娃都能拉開三石弓!"
校場另一頭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。淩泉迅速把裝置塞進懷裏,但已經晚了——將作監少監鄭大人正帶著幾個屬官踱步而來。這位鄭大人生得白白胖胖,活像尊彌勒佛,偏生愛穿緊巴巴的官服,腰帶勒得肚子上的肥肉一截截凸出來,遠看像條穿了衣服的蠶寶寶。
"淩泉!"鄭少監遠遠就喊,聲音甜得發膩,"新製的神臂弓可妥了?樞密院的大人們後日就要查驗!"
淩泉躬身行禮,眼角餘光瞥見鄭少監身後那個瘦高個兒——將作監丞周煥。這人像根竹竿似的戳在那兒,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,活像隻找食的老鼠。自打他們兄弟進了將作監,這周煥就陰魂不散地跟著,專挑他們幹活時"巡視"。
"回大人,已經試過三輪了。"淩泉不動聲色地擋住淩雲,"隻是這齒輪..."
"哎呀,什麼齒輪不齒輪的!"鄭少監擺擺手,肚子上的肉跟著晃了三晃,"能打就行!"他突然壓低聲音,"聽說西北又吃緊了,朝廷急著要這批軍械..."
周煥突然插嘴:"大人,下官看這弩機造得精巧,不如讓下官先試一番?"他說著就要去拿淩泉手中的弩。
淩雲一個箭步上前:"這弩還沒調好弦力,容易傷著..."
"放肆!"周煥三角眼一瞪,"本官在將作監十年,什麼兵器沒見過?"
淩泉暗中扯了扯弟弟的衣角,默默遞上弩機。周煥得意地接過,裝模作樣地檢查起來。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在弩機上摸來摸去,活像隻蟑螂在爬,最後停在了張弦器上。
"這是何物?"他指著齒輪組問道。
"省力的機關。"淩泉輕描淡寫地說,"尋常士卒也能開重弩。"
周煥的小眼睛頓時亮了起來。他故作深沉地咳嗽一聲:"嗯...本官早就想改良張弦之法了,隻是公務繁忙..."說著竟要把弩機往自己懷裏揣。
淩雲氣得臉都紅了:"那是我..."
"雲兒!"淩泉厲聲喝止,轉頭對周煥笑道,"大人高見。這粗陋之物能入大人法眼,是小人們的福氣。"
鄭少監滿意地點點頭,肚子上的肉跟著顫了顫:"好好好!周監丞既然有這份心,後日的樞密院查驗就由你主持吧!"說完背著手踱走了,活像隻吃飽喝足的鴨子。
周煥得意地抱著弩機,臨走前還特意"賞"了淩泉一個居高臨下的眼神:"小子,在這將作監,是龍得盤著,是虎得臥著。懂嗎?"
待他們走遠,淩雲一腳踢翻了旁邊的工具箱,鐵器"嘩啦啦"散了一地:"狗官!那是我們熬了七個通宵做的!"
淩泉沒說話,隻是默默撿起工具。他拿起一把最細的刻刀,在指尖轉了轉,突然笑了:"雲兒,你說...要是在弩機內壁刻個記號,會有人發現嗎?"
當夜,將作監的工坊靜得出奇。月光從窗欞間漏進來,在地上畫出道道銀柵。淩泉借著微光,小心翼翼地拆開那架被周煥"改良"過的神臂弓。齒輪組已經被重新打磨過,上麵的機油味濃得嗆人——周煥這廝連遮掩都懶得做,直接當自己的發明往上呈報了。
"哥,真要這麼做?"淩雲抱著個木匣子,聲音有些發顫,"要是被發現..."
"他們發現不了。"淩泉接過木匣,裏麵整齊排列著十幾把細如牛毛的刻刀,"爹留下的《武經總要》裏說過,軍械驗收隻看外功。"
他取出一把最細的刻刀,在弩機內壁輕輕劃動。刻刀在硬木上行走的觸感通過指尖傳來,細微如蟻行。月光下,一個精巧的"淩"字漸漸成形——字小得幾乎看不見,卻每一筆都深入木理,即使用砂紙打磨也難以去除。
"在這兒。"淩泉指著弩機內一個隱蔽的凹槽,"樞密院的大人們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找不到。"
淩雲湊過來看,鼻尖幾乎碰到弩機:"這也太小了!跟螞蟻爬的似的!"
"要的就是這個效果。"淩泉輕笑,"等這弩在戰場上立了功,周煥那廝領賞時..."
"咱們就揭穿他!"淩雲眼睛一亮,隨即又黯淡下來,"可咱們人微言輕..."
淩泉沒回答,隻是繼續在弩機的其他部件上刻下暗記。有的藏在齒輪齒縫間,有的刻在弦槽底部,最絕的是在箭道內側刻了幅微縮的山水——遠看是裝飾紋,細看卻是"淩氏製"三個小字。
"哥,你什麼時候學的這手絕活?"淩雲看得目瞪口呆。
淩泉笑而不語。他總不能告訴弟弟,這是上輩子當審計師時練出來的——在賬本裏藏記號的本事,用在刻刀上也是一樣的道理。
三日後,校場上旌旗招展。樞密院派來的檢校官是個滿臉風霜的老將軍,右眼上覆著個黑皮罩,一看就是沙場老將。他試了幾箭後,獨眼中閃過一絲驚訝:"這弩力道足,又省力,好!"
周煥立刻湊上去,諂笑道:"下官苦思數月,終於..."
"放屁!"老將軍突然暴喝,嚇得周煥一哆嗦,"你這種四體不勤的酸儒,能想出這等機關?"
周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,支支吾吾說不出話。鄭少監趕緊打圓場:"將軍明鑒,這是將作監上下同心..."
老將軍不耐煩地揮手:"這弩機是誰做的?叫來!"
躲在人群中的淩泉兄弟被推到了前麵。老將軍獨眼如電,上下打量著他們:"這齒輪張弦器,是你們想的?"
淩雲剛要開口,淩泉搶先道:"回將軍,是周大人指點,小人兄弟隻是動手。"
老將軍"哼"了一聲,顯然不信,卻也沒再追問。他轉向鄭少監:"這弩機造法要呈報樞密院,批量趕製。"頓了頓又補充,"造弩的人,我要帶走。"
"這..."鄭少監額頭冒汗,"將作監人手緊張..."
"放你娘的屁!"老將軍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兵器架,"西北將士在玩命,你們在這推三阻四?"
最終,淩泉兄弟被編入了"軍械特遣隊",三日後隨老將軍北上。消息傳來,將作監上下嘩然。周煥更是氣得臉色鐵青——他本想獨占功勞,現在卻要眼睜睜看著兩個"工匠"去麵見樞密院大佬。
當夜,周煥帶著幾個心腹闖進了淩泉的工棚。
"收拾東西?"周煥陰笑著踢翻淩泉的行李,"想去京城邀功?做夢!"
淩泉默默撿起散落的衣物,不發一言。淩雲卻忍不住了:"周大人,我們隻是奉命行事..."
"啪!"一記耳光重重甩在淩雲臉上。周煥獰笑著湊近:"小崽子,別以為攀上高枝就能翻身。到了邊關,水土不服死個把人...再正常不過了。"
淩泉瞳孔驟縮。這話裏的威脅,再明顯不過。
周煥走後,淩雲捂著紅腫的臉,聲音發顫:"哥,要不我們..."
"跑?"淩泉搖頭,"普天之下莫非王土。"他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,"放心,我自有打算。"
他從懷中掏出個小布包,展開是幾枚精巧的齒輪:"這是備用的張弦器核心部件。你帶著它,明日去找白芷。"
"白芷姐?她在州府?"
"嗯,在城南濟世堂坐診。"淩泉壓低聲音,"把這交給她,就說...就說是我給的'藥引'。"
淩雲似懂非懂地點頭。淩泉又從貼身處取出那本《武經總要》殘卷,小心地塞進弟弟的行李:"這個也帶上。若我...若我有不測,你就去找巡檢大人。"
"哥!"淩雲聲音都變了調,"你別嚇我!"
淩泉笑了笑,沒說話。窗外,將作監的燈籠在風中搖晃,投下變幻莫測的影子。他想起父親臨終時那句含糊不清的遺言:"...齒輪轉動時...小心咬合處..."
三日後,淩泉隨軍北上。臨行前,他最後檢查了一遍那批神臂弓。每架弩機內部,都藏著他的"暗記"。這些比米粒還小的刻痕,此刻看來微不足道,但淩泉知道——它們就像埋在地裏的種子,終有一日會破土而出。
車隊緩緩駛出州府城門時,淩泉回頭望了一眼。城牆上,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拚命揮手——是淩雲。在他身邊,似乎還有個纖細的影子,發間的紅頭繩在風中飄揚,像一麵小小的旗幟。
淩泉嘴角微微上揚。他摸了摸胸前暗袋裏的東西——那是最後一個、也是最關鍵的齒輪,上麵刻著完整的張弦器圖紙。周煥以為奪走了他們的心血,卻不知真正的精髓,還在他手裏。
車輪碾過官道,揚起陣陣塵土。淩泉望著北方灰蒙蒙的天空,心中默念:西北,我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