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科室,一路像是在飄。
路過分診台時發現病曆本堆的冒尖了,他伸手去整理,手指卻抖得厲害,文件“嘩啦”散落一地。
“小林醫生?”
旁邊有個護士小姐走過,彎腰幫忙一起收拾。
“是不是生病了,臉怎麼白成這樣?”
林默含糊搖頭。
他蹲下去撿紙頁,視線卻落在了一張畫著紅圈的化驗單。
三號床的肌鈣蛋白化驗單,0.5mg/Ml的數值旁邊,他居然標了個“正常”。
後頸突然竄起一股莫名寒意。
“林默!”
張主任的聲音像極了黑山姥姥,窒息的空氣瞬間將林墨包圍。
林墨猛的站起,手足無措的站在牆邊。
張主任捏著那張化驗單,紅筆在數值上圈了又圈,筆尖甚至透出紙的背麵。
“正常?你告訴我這叫正常?”
“肌鈣蛋白超過0.4就是心梗預警!你標正常的時候腦子呢?”
周圍的護士都停下手裏的活,科室走廊變的靜悄悄。
林默盯著主任手裏的化驗單,上麵的紅圈像是閻王的催命符。
他想解釋自己熬了通宵,也想說腦子裏全被房租等瑣事塞滿,但是嘴卻像被膠水粘住,隻能化為如同蚊鳴的:“對不起........”
“實習生了不起?拿著醫院的補貼,幹著草菅人命的事兒?”
張主任的聲音越來越高,越來越刺耳。
“這個月的績效扣完,從今晚開始連值三天夜班,什麼時候清醒了什麼時候算!”
林默的指甲深深掐進肉裏,他盯著自己胸前的工牌,眼神朦朧的看不清上麵的名字。
“對不起,主任。”他的聲音在發抖。
張主任發出哼的一聲,眼神在林墨身上掃過。
“自己處理好,別指望別人給你擦屁股。”
腳步聲消失後,林默蹲在地上,一張一張的撿起散落的紙頁。
原來人真的能在一天之內,將體麵摔得粉碎。
窗外的天慢慢暗下來,走廊燈亮起,慘白的光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林默把寫錯的病曆重新謄抄一遍,然後又仔細的檢查了其他的單子有沒有紕漏。
手機突然震了震,房東發來的語言轉文字躺在屏幕上:“明早八點,不給錢就換鎖。”
他無力的伏在辦公桌上,下午吃的飯團還在胃裏沉著,像塊沒消化的石頭。
晚上九點半,值班室的燈逐個熄滅。
林默將脖子上的工牌取下,從辦公室裏溜出來。
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麵上,回聲傳的好遠好遠。
太平間在負一樓,樓道口安全出口的字樣閃著詭異的綠光。
林默伸手按下電梯按鈕,電梯井裏傳來快速移動的嗚嗚聲。
“叮”門打開了,走廊空蕩蕩,電梯裏也空蕩蕩。
林默深吸一口氣,邁步走入,按下“-1”鍵。
負一層的走廊沒有窗戶,空氣裏飄蕩著福爾馬林和消毒水的味道。
聲控燈壞了一大半,往裏麵走三步才亮起一盞。
林默扶著牆往前走,看著前麵亮著光的大鐵門。
太平間的鐵門總是虛掩著,門軸吱呀作響。
林默推開門,一股寒氣撲麵而來,他下意識裹了裹白大褂。
王大爺正坐在靠牆的藤椅上,身旁站著個穿黑褂子的老頭,背對著他,手裏好似在擦什麼物件。
“來了?”王大爺站起身來,拍了拍旁邊人的胳膊:“給你介紹下,李老倌,這行裏的老師傅。”
李老倌緩緩轉過身,他手裏提著個銅鈴鐺,左眼渾濁瞳孔顏色變淺,如果視力下降明顯的話,那應該是白內障或者青光眼。
“哭喪不是嚎,是唱。”李老倌說這話的時候,眼神盯著林默頭上的牆角:“得跟著調子走,音高音低都是有規矩的。”
林默的目光落在李老倌腳邊的手提包,露出一個孝字的半邊。
王大爺打開手提包,遞給林默。
布料粗糙,有股淡淡的樟腦味。
“今晚城南張老太太的事,事主要求哭三個小時。”王大爺拍拍他肩膀。
“我專門請李師傅帶帶你,機靈點,別出岔子。”
李老倌突然舉起銅鈴鐺搖了搖。
“跟著我學三聲。”
老頭清清嗓子,突然拔高聲音。
“我的娘呀~”
那聲音不似哭嚎,倒像是真的在靈前一般,配著停屍間的冷氣,讓人汗毛豎起。
林默嚇了一跳,喉嚨發緊,試了好幾次都張不開嘴。
李老倌的獨眼突然盯向他,又搖了搖手裏的鈴鐺。
“哭不出來?想想你最憋屈的事。”
林默眼皮一跳,眼淚毫無預兆的掉在孝服上。
“我的娘啊!”他的聲音像是劈了叉:“你怎麼就走了啊!”
他心裏很奇怪,他到底在哭誰。
李老倌微微點頭,王大爺心裏蠻不是滋味的“滋”了一聲。
“調子不對,氣太浮。”李老倌從包裏摸出一包紙巾:“但是眼淚是真的,這就比啥都強,以後好好跟我學,這樣你的嗓子不會廢,眼睛不會瞎。”
林默接住紙巾,是包新的。
十一點,李老倌和林默一起走出醫院大門,門口停著一輛破爛麵包車。
車窗上貼著黑膜,路燈的照射下好像看見兩個穿著孝服的女人,好像畫了個淚痕妝。
李老倌拉開副駕駛的門就坐了進去。
後車門從裏麵拉開,其中一個女人對著林默笑了一下。
“事主要求哭足三個小時。”
林墨聞著車裏的香燭味,聽見李老倌的聲音從前排傳過來。
“記住,孝服不能沾葷腥,哭的時候要露出腳踝,一步三磕頭,別踩靈堂門檻.............”
車窗外的路燈快速的往後退去,像是串起來的鬼火一般。
他摸出手機,37.56元的餘額在黑暗中閃過。
麵包車在城郊巷子口停下,深處亮著燈。
林默跟著一行人往裏走,四周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什麼。
靈堂搭在室外,黑白照片上的老太笑的慈眉善目,供桌上的長明燈被吹的左右搖擺。
“跪下。”李老倌低喝一聲。
林墨聽話的跪在蒲團上,裏麵的稻草紮的人膝蓋生疼。
旁邊的女人已經哭開了,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唱歌,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。
林默深吸一口氣,萬千複雜情緒堵在喉嚨口,終於化作一聲哭嚎。
“我的親娘啊!你怎麼不等我啊!”
嚇的一旁打牌的真孝子手一抖,一張麻將掉下桌子。
林墨不知道哭了多久,直到嗓子啞的發不出聲,直到李老倌將他從地上拉起,這才發現天邊已經有了一抹魚肚白。
麵包車在醫院後門停下,臨下車時。
李老倌往他兜裏放了個信封,又給他遞了兩個饅頭一杯豆漿。
林默看著手裏熱乎的饅頭,隱隱覺得還能再哭一會兒。
手機震了震,科室群裏張主任發消息:“@林默,八點上班後去催費。”
笑容僵在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