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李澈看著她煞白的臉色和失焦的眼神,久久不語,心裏咯噔一下。
壞了,是不是話說重了?
他撓了撓頭,暗自思忖。
這位大小姐一看就是金枝玉葉,估計從小到大連句重話都沒聽過。
剛才又是地痞鬧事,又是聽自己說什麼“一體論處”、“腿打斷喂狗”,別是把人家給嚇壞了。
罪過罪過。
他清了清嗓子,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和一些:“咳,那個......你別害怕,我就是打個比方。我們這兒治安很好的,剛才那種事百年不遇。”
蕭青鸞依舊沒什麼反應,像一尊精美的瓷娃娃,失去了靈魂。
“唉。”李澈歎了口氣,覺得這麼幹坐著也不是辦法。
“屋裏太悶了,對身體恢複不好。”他站起身,隨口提議道,“我帶你出去逛逛吧,散散心。看看我這地方,其實安全得很,大家過得都挺開心的。”
心神恍惚的蕭青鸞,聽到了“逛逛”兩個字,混沌的思緒中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她正想親眼看看,這個奉行“人人平等”的地方,究竟是何等模樣。
於是,她木然地點了點頭。
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莊園。
當腳踏上外麵那條寬闊平整的大道時,蕭青鸞的身體再次微微一震。
腳下的路,不是青石板,更不是泥土路,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青灰色材質,堅硬、平滑,渾然一體。
路麵幹淨得近乎詭異,連一絲牲畜的糞便和垃圾都看不到。
街道兩旁,是一排排規劃得整整齊齊的二層小樓,樣式統一,白牆黑瓦,看著賞心悅目。
商鋪的招牌都用統一的字體書寫,清晰易讀。
此刻正值傍晚,集市上人來人往,熱鬧非凡。
“剛打的豆腐,兩文錢一塊!”
“上好的棉布,不褪色不起球啊!”
小販們的吆喝聲中氣十足,臉上沒有絲毫被苛捐雜稅壓迫的愁苦,反而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、對生活充滿希望的精氣神。
往來的居民們,無論男女老少,衣著雖樸素,卻都幹淨整潔,臉上掛著安逸的笑容,彼此熟稔地打著招呼。
這......
蕭青鸞的內心再次被顛覆。
她走過大景的許多州府,即便是天子腳下的京城,最繁華的朱雀大街,也遠不及此地井然有序,更遑論百姓臉上這種普遍的幸福感。
就在這時,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闖入了她的視線。
在不遠處一個菜攤前,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正提著一個菜籃子,彎著腰,一臉認真地跟一個頭發花白的農婦討價還價。
“劉大娘,您這青菜就不能再便宜一文錢?我家那婆娘說了,今天買菜的預算就這麼多,超了回去得跪搓衣板的!”
那農婦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,眼睛一瞪:“張龍!你少跟我來這套!你當家的多賢惠,我不知道?再說了,你今天發的薪俸,還能差這一文錢?不賣!”
被稱作張龍的漢子苦著臉,繼續磨嘴皮子:“哎呀,這不是一文錢的事,這是原則問題......”
蕭青鸞的腳步,徹底定住了。
張龍!
那不就是剛才那個手持條例、宣判惡霸、渾身散發著鐵血煞氣的民兵隊長嗎?
此刻的他,哪裏還有半分剛才的威風凜凜?
他就是一個普通的、為了一文錢菜價而跟鄰居大娘磨破嘴皮的......尋常鄉民。
而那個農婦,麵對著手握“生殺大權”的民兵隊長,沒有絲毫畏懼,反而像訓斥自家子侄一樣隨意。
這一幕,比任何豪言壯語,都更深刻地詮釋了那四個字的含義。
此間,不見有貴人。
李澈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也樂了:“看見沒,那就是我們的民兵隊長張龍。平時威風吧?一到菜市場,在他丈母娘麵前,慫得跟鵪鶉似的。哦,那賣菜的劉大娘,就是他丈母娘。”
蕭青鸞沒有笑,她隻是靜靜地看著,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。
兩人繼續前行,路過一處小廣場。
廣場中央,立著一塊巨大的木製公告板,周圍圍著不少識字的百姓,正對著上麵的內容指指點點,大聲討論著。
她好奇地湊上前去。
隻見公告板上,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、筆畫橫平豎直、極為清晰的字體,張貼著好幾張公告。
《關於規範夜間集市貿易的補充條例(草案)》
《桃源縣公共衛生管理暫行辦法》
《緊急招募水泥窯三期工程學徒工啟事,包食宿,有薪俸》
......
一切都是公開的,一切都是透明的。
就連招個工,都把待遇條件寫得清清楚楚。
任何人都可以看,任何人都可以討論。
蕭青鸞感覺自己的認知,正在被一遍又一遍地刷新、重塑。
最終,她的腳步,停在了一棟兩層高的、窗戶鑲嵌著巨大透明琉璃的建築前。
朗朗的讀書聲,從建築裏傳了出來。
“一,二,三,四,五......”
“一加一,等於二。一加二,等於三......”
聲音稚嫩,卻充滿了活力。
蕭青鸞透過那麵巨大而潔淨的玻璃窗向內看去。
教室裏,擺著幾十套嶄新的桌椅。
數十名年齡從六七歲到十幾歲不等的孩童,正襟危坐,聚精會神地看著前方。
他們的衣著各不相同,有的是細棉布,有的甚至是帶著補丁的粗麻衣,但他們都坐在一起,沒有絲毫區別。
講台上,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秀才,正拿著一根細長的木杆,指著一塊漆黑的板子。
板子上,用白色的粉末寫著一串串奇怪的符號,正是孩子們口中念的數字。
蕭青鸞忍不住開口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:“先生此地,竟連尋常農戶之子,也能入學?”
“當然啊。”李澈的回答理所當然,仿佛在說一件吃飯喝水般尋常的事,“不分出身,隻要是桃源縣的適齡兒童,都必須接受九年義務教育。”
“義務教育?”又是一個新詞。
“就是必須來上學,學費我全包了。”李澈解釋道,“知識是改變命運最好的工具。多讀書,才能明事理、學技術,以後才能給我創造更多價值嘛。”
他的話,坦誠得近乎功利。
蕭青鸞秀眉微蹙,身為帝王的思維本能地開始運轉。
她沉默片刻,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了那句被曆代帝王奉為圭臬的統治之術。
“先生不慮開啟民智,恐生禍亂麼?”
她看著李澈,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聖人雲,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若人人都讀書識字,有了自己的想法,怕是不好管束了。”
李澈聞言,先是一愣,隨即笑了。
他轉過頭,看著這位絕美的“落難貴婦”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個來自上古時代、思想僵化的老古董。
“管束?我為什麼要管束他們?”
他指著教室裏那些眼神明亮的孩子,語氣輕鬆地反問道:“我需要的是能獨立思考、能解決問題的工匠、醫生、會計、管理者,而不是一群隻會磕頭聽話的木頭人。”
“他們越聰明,懂的越多,我這地方才能發展得越快,我的日子才能過得越舒服。懂嗎?”
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,拋出了又一個讓蕭青鸞思緒如麻的詞彙。
“這叫......人才紅利。”
“人才紅利......”
這個全新的詞彙,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巨石,再次砸得蕭青鸞頭暈目眩。
她看著教室裏那些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孩子,再回想起自己王朝疆域內,那些麵黃肌瘦、眼神麻木的億萬子民......
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緊迫感,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。
她忽然明白了。
自己輸了。
從根上就輸了。
參觀結束,回到房間。
蕭青鸞一路沉默,她坐在椅子上,許久許久,一言不發。
她在消化,在思考,在將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所學,與今天看到的、聽到的一切,進行著痛苦而劇烈的碰撞。
最終,所有的驕傲、所有的尊貴、所有的帝王心術,都在這套全新的、她無法理解卻又無比強大的秩序麵前,被碾得粉碎。
她緩緩站起身,走到李澈麵前。
然後,在李澈驚訝的目光中,她鄭重地、深深地彎下了腰,行了一個標準的、帶著無限敬意的士子之禮。
她的聲音,是前所未有的謙恭與誠懇。
“先生之學,驚天動地,足以經世致用。”
“青鸞愚鈍,鬥膽敢問先生一句......”
她抬起頭,清冷的鳳眸中,此刻燃燒著一團熾熱的、名為“求知”的火焰。
“可否將那《桃源條例》,借我一閱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