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麵對蕭青鸞那鄭重其事、近乎虔誠的請教,李澈著實愣了一下。
借閱條例?
他眨了眨眼,有點沒跟上對方的思路。
這東西不就是一套村規民約麼?
怎麼搞得跟要傳授什麼不傳之秘似的?
他看著眼前女子那雙燃燒著求知火焰的清亮鳳眸,心中愈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:這位大小姐,家道中落之前,八成是個管著偌大產業的當家主母。
如今看到自己這套管理方法,怕是觸動了專業神經,起了研究學習的心思。
“嗨,多大點事兒。”
想通了這一點,李澈輕鬆地擺了擺手,那副隨意的態度,與蕭青鸞的莊重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“老王!”他朝門外喊了一聲。
“少爺,小的在。”管家老王立刻應聲出現。
“去我書房,把我桌上那本用牛皮紙當封麵的冊子拿過來。”
“是,少爺。”
老王辦事效率極高,不多時,便捧著一本薄薄的冊子回來了。
那冊子用的是最粗糙的麻紙,字跡倒是工整,隻是裝訂得相當隨意,用麻線簡單地穿了幾個孔,打了個結。
整本書看上去,比路邊說書先生的腳本還要寒酸幾分。
李澈接過來,隨手就遞給了蕭青鸞,像是在遞一本無關緊要的閑書。
“就這些,我隨手寫的,免得人多了亂套。”他打了個哈欠,懶洋洋地說道,“內容挺枯燥的,都是些條條框框,你可別看睡著了。”
蕭青鸞卻像是沒聽到他的後半句話。
她的目光,死死地釘在那本簡陋的冊子上,仿佛那不是一本粗糙的手抄本,而是一部足以定國安邦的傳世法典。
她伸出雙手,用一種近乎朝聖的姿態,鄭重地將冊子接了過來。
入手很輕,卻讓她感覺重若千鈞。
“多謝先生。”她深深一揖,而後轉身,捧著那本《桃源條例》,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間。
李澈看著她的背影,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:“至於麼......搞得神神叨叨的。”
......
房間內,蕭青鸞將冊子平攤在桌案上,如臨大敵。
她先是端正坐姿,理了理衣衫,然後做了數次深呼吸,才將內心的激蕩勉強平複下來。
她伸出微顫的玉指,翻開了第一頁。
一行清晰的楷書,映入眼簾。
【序言:為保障桃源縣全體居民之生命、自由及財產安全,促進公共福祉,特立此條例。】
僅僅是開篇第一句,就讓蕭青鸞的瞳孔驟然一縮!
生命、財產,她能理解。
可“自由”為何物?
“公共福祉”又是指什麼?
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彙,帶著一股撲麵而來的、完全陌生的氣息,讓她瞬間意識到,這本條例的根基,與她所熟知的大景律法,截然不同!
她按捺住心中的震撼,繼續往下讀。
表情,從凝重,逐漸變為震驚。
再從震驚,緩緩化為駭然。
【財產權篇·第一條:凡居民通過合法勞動、繼承或交易所得之私有財產,包括但不限於土地、房屋、工具及財物,均受本條例最高級別保護,非經合法程序,任何人不得侵犯或剝奪。】
“轟!”
這一條,如同一記重錘,狠狠砸在了她的天靈蓋上!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!
這是自古以來,皇權至高無上的法理根基!
天下的一切,名義上都屬於皇帝。
皇帝一言,可奪萬貫家財;一紙詔書,可使百年望族灰飛煙滅。
可這條例,竟將“私有財產”的地位,拔高到如此地步!
甚至隱隱然,與此地領主的權力形成了對立!
這......這是要動搖國本的瘋言瘋語!
可偏偏,就是這瘋言瘋語,在這桃源縣內,被不折不扣地執行著。
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,繼續翻頁。
【勞工權篇·第三條:任何形式的雇傭關係,須基於雙方自願。每日勞作時間不得超過六個時辰,每七日須有一日休沐。薪酬須按時足額發放,不得無故克扣。】
蕭青鸞的腦子又是一懵。
她從未想過,連雇工的權利,也能被規定得如此細致入微。
在大景,佃戶、長工,幾近奴仆,生死都操於主家之手,哪有什麼休沐和薪酬保障?
就連她朝堂之上的股肱之臣,為了國事,通宵達旦也是常有之事。
她想起了傍晚在集市上看到的那些百姓,臉上洋溢的滿足與安逸。
原來,根源竟在此處!
當她翻到司法篇時,整個人已經近乎麻木了。
【司法權篇·第二條:任何居民在被法庭判定有罪前,應被視為無罪。】
【第七條:審判過程須公開,允許被告自辯,並有權尋求他人協助辯護。】
【第九條:嚴禁使用任何形式的刑訊逼供獲取口供。凡通過刑訊所得之口供,一律視為無效。】
這......這簡直是荒謬!
她所認知的大理寺和刑部辦案流程,向來是“無罪的進來,也得脫層皮”。
進了大牢,先上一輪大刑,打到你承認為止!
至於公開審判,允許自辯?
那豈不是給了刁民狡辯的機會,讓朝廷威嚴何存?
可她又想起了下午張龍宣判趙三麻子等人勞役時的場景,那份程序上的嚴謹與秩序感,正是源於這些看似“荒謬”的規定。
夜色漸深,窗外蟲鳴漸起。
房間裏的燭火跳躍著,光線變得昏暗。
蕭青鸞卻渾然不覺,她完全沉浸在了條例的字裏行間。
時而緊蹙眉頭,陷入沉思;時而鳳眸圓睜,眼中異彩連連。
她感覺自己不是在讀一本規章製度,而是在窺探一個全新的世界。
一扇通往她從未想象過的、擁有著截然不同秩序的文明世界的大門,正在緩緩打開。
就在她看得入神,幾乎要將臉貼到書頁上時,房門被“篤篤”敲響了。
“誰?”她下意識地警惕道。
“我。”李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,“你屋裏怎麼那麼暗,跟鬧鬼似的,眼睛不要了?”
話音未落,他便推門走了進來。
他手裏端著一個奇怪的“燈盞”。
那燈盞由一個透明的琉リ罩子和一個古銅色的金屬底座構成,燈芯浸在一種清澈如水的油中。
它散發出的光芒,比燭火明亮了何止十倍,而且穩定不閃,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如白晝。
突如其來的光明驅散了滿室黑暗,也照亮了蕭青鸞那張寫滿震撼與迷惘的絕美臉龐。
李澈將煤油燈穩穩地放在桌上,拍了拍手,一臉得意。
“怎麼樣?新做的小玩意兒,亮堂吧?”
蕭青鸞怔怔地看著那盞神物,又抬頭看了看李澈,喉嚨有些發幹,半晌,才從唇間擠出幾個字。
“......多謝先生。”
“客氣。”李澈渾不在意,轉身又從門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甜羹,“看書費腦子,吃點東西。銀耳蓮子羹,敗火的。”
他將甜羹放在蕭青鸞手邊,看了一眼桌上那本被她翻得起了毛邊的《桃源條例》,笑了。
“還在看那個啊?別太當真了。”
他拉了把椅子,很自然地坐了下來,用一種分享生意經的口氣說道:“這些規矩,說白了,就是一套遊戲規則。我告訴他們,隻要遵守這套規則,努力幹活,你們的房子就是你們的,地也是你們的,賺的錢沒人搶,生了病有地方看,孩子還能免費上學堂。”
“讓他們覺得跟著我幹,有好處,有盼頭,日子過得舒坦,他們自然就願意遵守了。這不比天天用鞭子抽著、用刀子嚇著管用?”
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,拋出了今晚最後一個,也是最致命的一個新詞。
“這叫......雙贏。”
“雙贏......”
蕭青鸞低聲咀嚼著這個詞,目光從那本顛覆性的條例,落到那盞帶來光明的神燈,最後,定格在李澈那張渾不在意的臉上。
她心中那座名為“帝王心術”的宏偉大廈,在這一夜,伴隨著“人人平等”、“人才紅利”、“雙贏”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彙,終於......
“嘩啦”一聲,徹底崩塌。
但這一次,她沒有感到恐懼和迷茫。
因為,在那一片廢墟之上,她看到了一束光,照見了重建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