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室內,煤油燈的光芒穩定而明亮,驅散了所有陰影。
蕭青鸞手中的那碗銀耳蓮子羹已經見底,餘溫尚存,但她內心掀起的思想風暴,遠比這碗甜湯要滾燙得多。
她的目光在桌案上那本簡陋的《桃源條例》、明亮得不可思議的燈盞,以及對麵那個慵懶隨意的男人臉上來回移動,最終定格。
心中那座名為“帝王心術”的宏偉大廈已然崩塌。
此刻,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塊重建的基石。
湯碗被輕輕放下,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。
蕭青鸞鄭重地整理了一下衣襟,仿佛接下來要問的不是一個問題,而是一份足以影響國運的策論。
她斟酌著詞句,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,小心翼翼地開口,卻仍在不經意間暴露了那不屬於尋常女子的格局。
“先生,條例中言明人人平等,財產受護,青鸞萬分敬佩。”
“但......若在一族之中,有大戶憑借權勢,隱匿家奴、佃戶,兼並土地,從而逃避賦稅,致使公庫空虛,民不聊生。此等頑疾,自古有之,條例......可有解法?”
話出口的瞬間,她本想說的是“若在一國之中”,但求生的本能讓她在最後一刻,硬生生將那個“國”字,改成了“族”。
這個微小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停頓和改動,卻沒有逃過李澈的耳朵。
他臉上那副萬事不關心的慵懶神情,第一次微微收斂。
李澈抬起眼,第一次真正認真地、帶著審視的意味,打量起眼前的女子。
這個問題,絕不是一個普通後宅婦人能問出來的。
隱匿人口,土地兼並,賦稅流失......這他娘的分明是宰相級別才會愁到薅光頭發的國之大弊!
他心中警鈴微作,但麵上不動聲色,反而被這個話題勾起了一絲興趣。
這就像一個骨灰級玩家,看到新手村村長在討論世界級BOSS的攻略法,感覺有點滑稽,又有點意思。
他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麵,笑了。
“你這個問題,問到點子上了。不過思路不對。”
“思路不對?”蕭青鸞一怔。
“對。”李澈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,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,“你總想著怎麼去堵,可人性這東西,就像洪水,你越堵,它越會找別的口子決堤。我的辦法,是疏導。”
見蕭青鸞露出不解的神色,李澈解釋起來,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聊今天晚飯吃什麼。
“我這桃源縣,也搞‘戶籍登記’,但我給它綁上了天大的好處。”
他伸出第一根手指:“第一,隻有登記在冊的家庭,其子女才能免費進入學堂讀書。”
蕭青鸞的呼吸微微一滯。
李澈伸出第二根手指:“第二,隻有登記在冊的家庭,才有資格以‘內部價’,也就是市價的一半,購買我這裏產的精鹽、棉布和各種鐵器。”
蕭青鸞的瞳孔微微放大。
他又伸出第三根手指:“第三,我的工坊招工,優先錄用登記在冊的家庭成員,薪酬比外麵高三成,還管飯。你若是那些被大戶藏起來的‘黑戶’,看著鄰居家的孩子有書讀,自家買鹽比別人貴一倍,還沒機會進工坊賺錢,你會怎麼想?”
這個問題,根本不需要思考。
蕭青鸞的眼睛瞬間亮了,她幾乎是脫口而出:“他們......會主動脫離大戶,前來登記!”
“對咯!”李澈打了個響指,像個誇獎學生的老師,“這就叫利益綁定。我根本不用派人挨家挨戶去查,那些被藏起來的人,自己就會把戶口給我送上門來。誰敢攔著,那就是斷人前程,人家會跟他拚命。”
這番話,如同撥雲見日,讓蕭青鸞瞬間茅塞頓開!
原來......還能這樣?
她還在思考如何用嚴刑峻法去威懾豪強,而李澈卻已經從根源上,瓦解了豪強賴以生存的人口基礎!
“這隻是第一步。”李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潤了潤嗓子,拋出了更具顛覆性的話語,“更關鍵的是,我根本不按人頭收稅,那種稅製蠢透了。”
“蠢透了?”蕭青鸞感覺自己的認知又一次受到了挑戰。
大景立國百年,收稅不按人頭按什麼?
“當然蠢。”李澈撇了撇嘴,“我收兩種稅。一是‘交易稅’,集市上每發生一筆買賣,我按比例抽一筆小錢。賣東西的方便,買東西的無感,但架不住量大,一天下來,數目可觀。”
“二是‘產出稅’,或者叫‘增值稅’。我的各個工坊,比如水泥窯、榨油坊、紡織廠,產出的東西越多,價值越高,上繳的稅收就越高。那些大戶,他們就算藏再多的人,不讓他們出來幹活,不參與貿易,對我來說就一文不值。他們要想過得比別人好,就得開作坊、經商。可一旦他們這麼做了,就得進入我的遊戲規則,乖乖給我納稅。”
他攤了攤手,做了個總結陳詞。
“這麼一來,我就把他們從隻會兼並土地、趴在農民身上吸血的‘蛀蟲’,變成了努力生產商品、促進貿易流通的‘經濟引擎’。他們越有錢,我的稅收就越多,雙贏。”
一環扣一環的邏輯,一套聞所未聞的理論。
蕭青鸞徹底呆立當場。
她感覺自己過去二十多年所學的治國理政之術,在李澈這套“胡蘿卜加大棒”的組合拳麵前,簡直如同三歲孩童的塗鴉,幼稚得可笑。
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,將這套理論代入到大景王朝的現狀中,越想越心驚,越想越覺得......可行!
正當她心神激蕩,恨不得立刻找來紙筆將這些金玉良言全部記下時,李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,打斷了她的思緒。
“當然了,這都是我這小地方的小把戲,也就管管百十來口人,當不得真。”
他話鋒一轉,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慵懶的眼睛裏,此刻卻閃爍著一絲探究的笑意,直勾勾地盯著蕭青鸞。
“不過話說回來,青鸞姑娘。”
“你一個大家閨秀,怎麼對隱匿人口、賦稅改革這些朝堂之事,了解得這麼清楚?”
他身體微微前傾,語氣看似隨意,卻字字誅心。
“你家以前......是管著一個州府的賬本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