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李澈打著哈欠離開,留下蕭青鸞一人,麵對著書桌上那疊厚厚的“日報”和一盞明亮的煤油燈。
燈光下,紙張上的墨跡清晰可見。
上麵滿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格、符號和簡練到近乎粗魯的詞句。
“原木產量:一百二十根,達標。”
“鐵礦石消耗:三百斤,庫存預警。”
“三號高爐運行正常,爐溫穩定。”
“農田組:完成二號田區除草,發現少量蝗蟲幼苗,已處理。”
這與她過去批閱的那些辭藻華麗、引經據典、一句話要繞三個彎的奏折,形成了天壤之別。
奏折是藝術,講究微言大義;而眼前這東西,是......是賬本?
是清單?
她一時竟有些無從下手。
過去,她能從一篇歌功頌德的奏文中,嗅出黨同伐異的陰謀;能從一句請安的折子裏,品出試探皇權的野心。
可現在,麵對這些冰冷、客觀、不帶任何感情的文字和數字,她感覺自己一身屠龍之技,卻碰到了一群不會說話的石頭。
挫敗感,油然而生。
蕭青鸞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煩躁的內心平靜下來。
她閉上眼,腦海中浮現出李澈那副慵懶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。
“不對......”她喃喃自語,“先生說,這些背後,是桃源縣的運行狀況。既然是運行,那便有脈絡可循。”
她再次睜開眼時,目光已經變得沉靜而銳利。
她告訴自己,無論形式如何變化,文字和數字背後,永遠是人。
人的趨利避害,人的懶惰與功利心,是不會變的。
她不再糾結於單個數字,而是將所有工坊、礦場、農田的報表,全部從夾子中取出,一張張平鋪在寬大的桌案上。
這,就是她的沙盤。
她開始進行“關聯閱讀”。
目光從一張報表掃到另一張,大腦飛速運轉,將看似孤立的信息點串聯起來。
很快,她的視線鎖定在了兩份看似都十分完美的報告上。
一份來自伐木隊。
報告稱,昨日砍伐原木一百二十根,超額完成了當日一百根的指標。
管事王二麻子還在報告末尾,用粗大的字體寫了幾句表功的話:“屬下盡心竭力,不敢有負先生所托!”
另一份來自木工房。
報告顯示,昨日產出桌椅、農具手柄等成品,數量合格,並無異常。
但在報告最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有一欄名為“工具損耗”的條目,裏麵用小字注明:“鋸條、斧刃崩口率略有上升,屬正常磨損範圍。”
單獨看,兩份報告都沒問題。
一個超額完成任務,值得嘉獎;一個工具損耗略有增加,無傷大雅。
但蕭青鸞的眉頭,卻緩緩地皺了起來。
她沒有立刻下定論,而是伸出纖長的手指,從那疊報表中,又抽出了一份——後勤隊的物資申領記錄。
她仔細地翻閱著,目光如炬。
果然!
在昨日的記錄中,她找到了木工房的申領條目:“申領精鋼鋸條五根,斧頭三柄。理由:常規換新。”
三份記錄,如同三塊拚圖,在她腦中“哢噠”一聲,拚接成了一副完整的圖像。
一個清晰的邏輯鏈條,瞬間形成。
伐木隊的管事王二麻子,為了追求“超額完成”這份功績,很可能催促手下工人,砍伐了一些尚未完全幹透的潮濕木材,甚至混入了一些質地過於堅硬、不適合做家具的劣質木料。
這些不合格的原木,從外觀上看與合格品相差無幾,被順利送入了木工房。
木工房的工匠們在加工這些劣質木料時,工具的磨損自然會大大增加。
於是,他們不得不額外申領一批新的鋸條和斧頭。
最終的結果是:王二麻子得到了“能幹”的考評,甚至可能得到獎賞。
而他這份功績背後的代價,卻由木工房和整個桃源縣的物資儲備,悄無聲息地承擔了。
蕭青鸞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這套路,她太熟悉了。
這不就是她過去在朝堂上見慣了的伎倆麼――以鄰為壑,虛報功績!
戶部為了政績,虛報秋糧產量,結果兵部按虛報的數字去調撥軍糧,差點導致邊軍斷炊。
工部為了趕工期,偷工減料修築河堤,結果大水一來,決堤千裏,爛攤子甩給了整個朝廷。
人性,果然是相通的。
她提筆蘸墨,在一張幹淨的白紙上,寫下了自己的分析。
但她的措辭極為謹慎,沒有半分火氣,更沒有直接點名指責王二麻子。
她知道,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,任何指控都是愚蠢的。
她寫道:“伐木隊產量與木工房工具損耗似有關聯,或可增設‘原木驗收’環節,於木工房接收前,由第三方(如後勤隊)派員查驗品質。如此,既可確保原料達標,亦可使各部權責更為明晰,賞罰有據。”
寥寥數語,既點出了問題,又給出了解決方案,還將最終目的,落在了“完善製度”這個堂皇的理由上。
寫完這一條,她並未停筆,而是繼續審閱其他報告,又提出了幾點關於資源調配和人員排班的優化建議。
一夜無話。
第二天清晨,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房間時,蕭青鸞已經梳洗完畢。
李澈打著哈欠推門進來時,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:蕭青鸞端坐在桌前,精神飽滿,她麵前的桌案上,那疊昨日還散亂的報表,已經被分門別類地整理得井井有條。
“喲,學霸啊,通宵了?”李澈睡眼惺忪地調侃了一句,隨手接過蕭青鸞遞來的那張寫滿了字的紙。
他本以為會看到一些“張三勤奮”、“李四懶惰”之類的簡單評價,畢竟,對於一個初學者來說,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。
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。
然而,當他的目光落到那段關於伐木隊和木工房的聯動分析時,他臉上的慵懶和睡意,在零點一秒內,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他的眼神,陡然變得銳利起來!
李澈猛地坐直了身體,將那張紙湊到眼前,反複看了兩遍。
每一個字,都像針一樣,紮在他引以為傲的管理體係上。
他緩緩抬頭,目光灼灼地盯著蕭青鸞,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異。
“你是怎麼看出來的?”
來了!
蕭青鸞心中一緊,但麵上早已準備好了說辭。她垂下眼簾,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的精光,用一種帶著幾分追憶的、恰到好處的輕柔聲音說道:
“回先生,家父的鹽場,也曾有過類似的事情。”
“負責采買的管事,為了在賬麵上壓低價格,向父親表功,專門買回來一些混雜了沙石的劣質粗鹽。看起來,是為東家省了一大筆錢。”
她頓了頓,語氣變得有些無奈:“可那些劣質粗鹽,在煉製精鹽時,卻要多耗費數倍的炭火和人力去提純。裏外裏這麼一算,成本不降反升,反而是虧了。先生這套‘考成法’雖好,但若隻看各部自己的功績,便有可能出現......損公肥私,或者說,為了自己的功績,損害同僚利益的情況。”
一番話,滴水不漏。
將那份驚人的洞察力,完美地包裝在了“家傳經驗”的商業邏輯外殼之下。
李澈沉默了。
他死死地盯著蕭青鸞,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。
他本以為自己建立的這套基於KPI考核的製度已經相當完善,卻沒想到,被這個自稱“鹽商之女”的女人,隻用了一個晚上,就找到了其中最核心的係統性漏洞!
她說的沒錯,單純的KPI考核,必然會導致“部門牆”的出現,導致各自為政,甚至互相拆台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、實則擁有著可怕洞察力的女子,第一次覺得,教她東西,或許不僅僅是出於好玩和打發時間。
自己,可能真的在為一個未來的巨擘,打下地基。
“你說得對。”
許久,李澈緩緩點頭,語氣中第一次帶上了從未有過的鄭重。
“是我疏忽了。這個問題,必須解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