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神都,長樂坊。
這裏是達官顯貴彙聚之地,尋常一棟宅邸,都可能住著一位朝堂上跺跺腳便能引得一方震動的大人物。
而今日,長樂坊最熱鬧的地方,無疑是禦史中丞侯庸的府邸。
天色尚未完全暗下,禦史府門前已是車水馬龍,賓客盈門。一輛輛裝飾華貴的馬車絡繹不絕地駛來,從車上下來的,無一不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。他們臉上掛著熱絡的笑容,手中提著精心準備的賀禮,在侯府管家謙卑而又自得的引領下,走入燈火通明的府邸。
侯庸,這位以彈劾靖南王府起家,短短數月便平步青雲的禦史中丞,即將外放江南,出任江南道總督。
這名為“外放”,實為“高升”。
江南道乃大夏最富庶之地,油水豐厚,地位顯赫。從一個清貴的禦史中丞,一躍成為封疆大吏,這背後所代表的意義,神都之內稍有政治嗅覺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這是陛下的恩寵,是帝黨崛起的信號,更是對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勳貴,尤其是對如今風雨飄搖的靖南王府,一次毫不掩飾的示威。
府內,宴會廳中更是熱鬧非凡。
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,舞女們身姿曼妙,長袖善舞。官員們三五成群,推杯換盞,高聲談笑,氣氛熱烈到了極點。
宴會的主角侯庸,此刻正被一群人簇擁在中央,滿麵紅光,意氣風發。他身著緋色官袍,原本略顯瘦削的身形此刻仿佛都挺拔了不少,眉宇間的陰鷙被濃濃的得意所取代。
“侯大人此番榮升江南總督,真是我等的楷模啊!日後還望侯大人多多提攜!”吏部侍郎韓彰端著酒杯,一臉諂媚地笑道。
韓彰乃是帝黨中的核心人物,他的這番話,無疑代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。
“韓侍郎客氣了。”侯庸哈哈大笑,舉杯回敬,“你我同為陛下效力,自當相互扶持。這杯酒,當敬陛下天恩浩蕩!”
“敬陛下!”
眾人齊聲附和,一時間,歌功頌德之聲響徹整個宴會廳。
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,話題很自然地就轉移到了那個如今神都最熱門,也最敏感的話題上。
“說起來,侯大人能有今日,那位靖南王世子可是‘功不可沒’啊!”大理寺卿陳源搖晃著手中的酒杯,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。
他這話一出,原本喧鬧的宴會廳瞬間安靜了片刻,隨即爆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聲。
“陳大人此言差矣!”韓彰故作正經地擺了擺手,嘴角卻咧到了耳根,“那楚墨算什麼東西?不過是一個仗著祖宗餘蔭的紈絝廢物罷了!若非他自己作死,整日沉迷酒色,荒唐無度,給了侯大人彈劾的由頭,靖南王府這棵大樹,哪有那麼容易倒?”
“說的是啊!想當初靖南王楚嘯天何等威風,鎮守南疆,手握重兵,連陛下都要禮讓三分。誰能想到,他英雄一世,卻生了這麼個草包兒子!”
“虎父犬子,古來有之。那楚墨除了那張臉能看,還有什麼?聽說他父親的葬禮一結束,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春風樓買醉,真是孝子賢孫啊!”
“哈哈哈哈!”
汙言穢語,肆意嘲諷,像是不要錢的臟水,盡數潑向了那個曾經讓無數人仰望的姓氏。
他們仿佛已經忘了,就在半年前,當靖南王府的旗幟還在神都飄揚時,他們見到王府的下人都要點頭哈腰,更別提那位身份尊貴的世子爺了。
可現在,牆倒眾人推。靖南王一死,靖南王府這棵參天大樹便失去了主心骨。皇帝的猜忌與打壓接踵而至,他們這些嗅覺靈敏的“帝黨”官員,自然要衝在最前麵,狠狠地踩上幾腳,以表忠心。
侯庸聽著眾人的議論,臉上的笑容愈發得意。他端起酒杯,清了清嗓子,高聲道:“諸位,諸位同僚,安靜一下。”
眾人立刻停止了議論,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。
享受著萬眾矚目的感覺,侯庸心中舒暢無比。他朗聲道:“說起來,本官今日設宴,也給那位靖南王世子送去了請柬。畢竟,本官能有今日,確實要‘感謝’他。本想著請他來喝杯送行酒,讓他親眼看看,與陛下作對,與朝廷作對,是個什麼下場!隻可惜啊......”
他故意拉長了聲音,搖了搖頭,滿臉的惋惜和鄙夷:“那位世子爺,怕是沒膽子來啊!想必現在,正躲在王府裏抱著他爹的牌位哭鼻子呢!”
“哈哈哈哈!”
人群中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哄笑。
“他敢來?他要是敢來,我韓彰的名字倒過來寫!”
“他來了又能如何?難道還敢在這裏撒野不成?給他十個膽子!”
“來受辱嗎?我要是他,早就找根繩子上吊了,哪還有臉活在這世上!”
嘲諷聲,譏笑聲,此起彼伏,整個禦史府仿佛變成了一場審判靖南王府的狂歡盛宴。
就在這氣氛達到頂點的時刻,就在侯庸舉起酒杯,準備發表他那篇準備已久的離別感言之時。
“咚!”
“咚!”
“咚!”
一陣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巨響,突兀地從府外傳來,仿佛重錘一般,狠狠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。
那聲音穿透了喧鬧的絲竹和人聲,清晰地傳入宴會廳,讓所有人的笑聲戛然而止。
“怎麼回事?”侯庸眉頭一皺,臉上閃過一絲不悅。
“外麵出了什麼事?讓下人去看看!”韓彰立刻喝道。
一名家丁領命,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。
可沒等他回來稟報,那沉悶的響聲越來越近,越來越清晰。緊接著,一陣巨大的喧嘩聲從街口傳來,像是沸水一般,瞬間席卷了整條街道。
宴會廳裏的賓客們麵麵相覷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疑惑和不安。
“出去看看!”
終於有人按捺不住,起身朝著府門外走去。越來越多的人跟了上去,包括侯庸、韓彰和陳源。
當他們走出府門,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,所有人都呆住了。
隻見長街之上,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隊伍。
一支......身著素白孝衣的隊伍。
數十名王府家丁,個個麵容肅穆,神情冷峻,他們身穿刺眼的白色孝服,仿佛不是來赴宴,而是來奔喪。
而在他們中間,八名身材最為魁梧的壯漢,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物件,正一步一步,沉重地朝著禦史府大門走來。
那是一口棺材。
一口用上好金絲楠木打造的巨大棺材,漆黑如墨,厚重無比。
更詭異的是,在這口象征著死亡與終結的棺材上,竟然披著一條刺眼奪目的大紅綢緞!
黑色的棺,紅色的綢。
白色的孝衣,紅色的燈籠。
這兩種極致對立的顏色,構成了一幅詭異、荒誕,卻又充滿了無窮衝擊力的畫麵,狠狠地撞進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球。
街道兩旁,原本看熱鬧的百姓早已嚇得噤若寒蟬,紛紛退避,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。整個長樂坊,在這一刻陷入了一片死寂,隻剩下那沉重的腳步聲,和棺材落在地上的悶響。
“咚!”
棺材被重重地放在了禦史府大門口,正對著那塊寫著“禦史中丞府”的燙金牌匾,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,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。
所有賓客都傻眼了。
這是什麼意思?
餞行宴送棺材?
這是賀喜,還是詛咒?
侯庸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,他氣得渾身發抖,指著那口棺材,嘴唇哆嗦著,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韓彰和陳源等人也是又驚又怒,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!是在打他們所有人的臉!
“誰!是誰這麼大的膽子!”韓彰第一個反應過來,厲聲喝道。
就在這時,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。
一輛華麗至極的四駕馬車,在王府家丁的護衛下,緩緩駛來,最終停在了那口巨大的棺材旁邊。
馬車的車身上,雕刻著靖南王府獨有的蒼鷹徽記,在燈火的照耀下,熠熠生輝,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。
所有人的心,都在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。
一個他們剛剛還在肆意嘲笑、斷定絕不敢出現的名字,浮現在了所有人的腦海中。
在無數道或驚駭、或憤怒、或難以置信、或玩味看戲的目光注視下,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掀開。
一道身影,從容不迫地走了下來。
來人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袍,腰束玉帶,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。他身形挺拔,麵如冠玉,俊美得不似凡人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臉上的表情。
沒有憤怒,沒有悲傷,甚至沒有絲毫的緊張。
他的嘴角微微上揚,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,那雙深邃的眼眸平靜如水,掃過門口一張張精彩紛呈的臉,最後落在了氣得快要昏厥過去的侯庸身上。
正是靖南王世子,楚墨。
他無視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,無視了那些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目光,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,仿佛隻是來參加一場普通的宴會。
而後,他清朗而又帶著一絲戲謔的聲音,清晰地響徹在禦史府門前,響徹在每個人的耳邊。
“聽聞侯大人即將遠行,高升江南。本世子不才,特備薄禮一份,為大人送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