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J市的老城區和燈紅酒綠的商業街,像是兩個彼此隔絕的世界。
這裏的道路窄,樓房舊,牆皮斑駁,陽台上晾著五顏六色的衣物。
老式橘黃路燈,勉強照亮腳下,空氣裏滿是飯菜香和隱約的樟腦丸味,沒有商業區的甜膩氣息。
林舟和星之低語跟在高飛身後,穿過一條又一條相似的巷子。
“我說耗子,你家到底在哪?這地方像迷宮,你確定沒走錯?”林舟一邊躲著腳下水窪,一邊低聲吐槽。
高飛回頭,笑出一口白牙。
“舟哥你放心,閉著眼我都能回家。我從小在這片長大,每塊磚都認識。”
他指著前方一棟氣派的六層小樓。
“看,就是那,到了。”
那是一棟獨立紅磚小樓,有個小院,院牆上爬滿了翠綠的爬山虎。透過鐵藝院門,能看見裏麵花草錯落,打理得井井有條。在這片老居民區裏,顯得格外突出。
“行啊耗子,看不出來你還是富二代?”林舟咧嘴笑。
“哪是富二代啊。”高飛撓頭,露出點不好意思。“這是我外公的房子,他以前是市第一機械廠的高級工程師,這房子是廠裏分的,後來又自己加蓋了些。”
他說著,走上前按響門鈴。
院門上的小鐵窗被拉開,一張布滿皺紋卻精神矍鑠的臉探了出來。老人頭發花白,梳理得很整齊,戴著老花鏡,銳利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掃了一圈。
“外公,是我,高飛。”高飛湊上去喊。
“臭小子,還知道回來?”老人嘴上訓著,嘴角卻止不住上揚,動作麻利地打開院門。“不是說在外麵發大財,不稀罕我這個老頭子了嗎?”
“哪能啊,我這不是想您了嘛。”高飛扶住老人,臉上掛著笑。“還帶了朋友回來。”
老人目光落在林舟和星之低語身上。見林舟時微微點頭,看見星之低語銀發和精致容貌,眼裏閃過一絲訝異,隨即恢複平靜。
“進屋吧,外麵蚊子多。”
小樓裏飄著淡淡茶香和舊書味。屋內陳設簡單整潔,深色木質家具擦得鋥亮,牆上掛著幾幅山水畫和一張全家福。
一個穿圍裙的老太太從廚房探頭,笑著招呼一聲,又鑽回去忙活。
“坐吧,別客氣。”高老爺子指著客廳沙發,自己則走到茶幾旁擺弄茶具。“小飛這孩子,從小調皮,但交的朋友都挺像樣。”
他這話顯然是對林舟說的。
林舟笑笑,不見外,隨口道。
“老爺子您客氣了,我們都是狐朋狗友。”
高飛在邊上擠眉弄眼,示意林舟正經點。
高老爺子卻笑得爽朗。
“有意思,比小飛那些說場麵話的同學強多了。喝茶嗎?今年的新龍井。”
“喝,老爺子的茶肯定差不了。”林舟笑著應下。
三杯熱氣騰騰的綠茶,很快端上茶幾。
高飛清了清嗓子,終於把正事提出來。
“外公,我們今天來,其實想問您個事。”
“說吧,什麼事搞得神神秘秘的?”高老爺子吹著茶沫,悠然喝了口。
“是這樣,我朋友想找一座很老的塔。”高飛慢慢組織語言。“大概五六十年前甚至更早,建在咱們J市,叫‘以太中繼塔’,您聽說過嗎?”
話一出口,高老爺子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。他抬頭,看向林舟,目光銳利仿佛要將他看穿。
客廳氣氛忽然安靜下來。
高飛緊張地望著外公,心裏直打鼓。他知道外公記性好,是J市發展的活字典,但“以太中繼塔”聽起來太玄乎,也沒抱太大希望。
“以太......”高老爺子放下茶杯,手指輕輕敲著桌麵。他眯眼,像是在回憶極久遠的事。
“這個名字,我已經快五十年沒聽人提過了。”
林舟和星之低語對視一眼,眼裏都是一震。
有戲!
“老爺子,您真的知道?”林舟身體前傾,聲音裏壓著一股期待。
“何止是知道。”高老爺子靠回沙發,歎口氣,眼神變得複雜。“當年我還年輕,在機械廠當技術員。那個塔,我們廠還參與過部分零件的鑄造。”
這個答案,比林舟預想的更加意外。他本以為最多聽說過,沒想到高老爺子竟是親曆者。
“那現在它在哪?”林舟急切追問。
高老爺子搖頭,臉上是一絲惋惜和鄙夷交織。
“沒了。”
“沒了?”林舟心裏涼了半截。
“早就沒了。”高老爺子像陷入回憶,緩緩道。“那個塔,其實不是咱們國家建的,是解放前一個洋人商會出資蓋的。具體幹什麼用,誰也說不清。有人說搞無線電通訊,也有人說是氣象研究,反正神秘兮兮。塔很高,通體金屬結構,是當年J市最顯眼的地標。”
“新中國成立後,洋人走了,塔就荒廢了。五八年、五九年左右吧,市裏建設,那塊地皮被拍賣。”
“被一個叫‘黃百萬’的家夥買走了。”
“黃百萬?”林舟下意識重複。
“對,就是黃百萬。”高老爺子語氣極不屑。“這人投機倒把起家,沒文化但有點錢。他買下地皮後,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塔拆了。”
“拆了?”高飛也忍不住驚呼。“那麼高的塔,說拆就拆,太可惜了吧!”
“誰說不是。”高老爺子冷哼。“黃百萬那家夥,腦子裏隻裝漿糊。他覺得那金屬塔像個避雷針,不吉利,影響風水。就花錢找人拆塔,當廢鐵賣了。”
“然後呢?他在那地上蓋了什麼?”林舟追問,這才是他最關心的。
高老爺子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,緩緩說道。
“他給黃家建了一座豪華私人陵園。”
陵園。
林舟瞳孔微微收縮,線索在這裏,以一種意外的方式連接上了。
以太中繼塔拆了,原址成了黃家的墳地。也就是說,那個坐標,現在就在一座墓園裏。
真是荒唐!
這時,一直沉默安靜的星之低語忽然開口。
她聲音依舊清脆悅耳,但內容讓所有人都愣住。
“高爺爺,您剛才說,那塔是解放前洋人商會出資的,對嗎?”
高老爺子點頭。
“是啊,怎麼了?”
星之低語微微一笑,笑容裏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。
“那個商會,是我家的產業。”
高飛剛喝進嘴裏的茶,差點噴出來,幸虧反應快,扭頭避開。
“你說啥?”他瞪大眼,難以置信地看著她。“你家的?”
林舟也愣住。他知道星之低語背景不簡單,但沒料到如此深——六七十年前就在中國投資建塔的洋人商會,這得是多古老的家族?
高老爺子也有些驚訝,扶了扶老花鏡,重新審視著銀發少女,目光裏滿是探究。
“你家是做什麼的?”
“一些小生意。”星之低語輕描淡寫,不願多談,隨即拉回正題,語氣平靜。
“高爺爺,您說那個叫黃百萬的人,買下了地皮?”
高老爺子臉上的不屑更甚。
“說是買,其實跟搶沒區別。”
他像被勾起陳年舊事,憤然道。
“當年政策有漏洞,對於解放前遺留的外國資產,處理很模糊。黃百萬不知道哪找的關係,上下打點,搞了個所謂‘公開拍賣’,其實根本沒幾個人知道。他用極低的價格,幾乎白撿,侵占了那塊黃金地段。”
“我們廠很多老工程師都覺得可惜,還聯名給市裏寫信,建議把塔留下來,改成廣播電視塔或氣象觀測站。可報告上去後,石沉大海,沒回音。等消息傳來,塔已經拆得差不多了。”
高老爺子聲音裏有著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無奈和憤慨。
林舟明白了。
簡單來說,就是暴發戶用手段,把原本屬於星之低語家族的地,非法侵占,還拆了地標建築,在原址蓋上祖墳。
這梁子,結得不輕。
客廳再度陷入沉默。高飛還在消化“我同學的同學家裏有座塔”這種信息,高老爺子在對往事的不忿中沉思。
林舟看著星之低語,發現她始終沒有露出憤怒或驚訝,隻是靜靜聽著,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。
直到高老爺子說完,她才再次開口,聲音平靜,帶著天真好奇。
“高爺爺,那黃百萬家的人,現在都安息在陵園裏了吧?”
這問題像一道電流,竄過所有人的脊背。
高飛表情僵住。
林舟眼皮猛跳。
高老爺子也愣住了,望著星之低語純淨的臉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這個問題本身沒什麼,可配上她平靜到詭異的語氣,還有剛剛揭開的“侵占家產,拆塔建墳”的事實,氣氛頓時變得古怪。
那感覺,不像是晚輩對逝者的好奇。
更像一個手握賬本的債主,在確認所有債務人都躺好,準備清算。
客廳的茶香似乎也淡了,隻剩下一種莫名的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