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夜影的身影如鬼魅般隱入夜色時,李錦紓還立在窗前。晚風卷著庭院裏濃得化不開的牡丹香,卻吹不散她眼底沉凝的冷意。
原本她隻打算試探。
蘇家不過是寒門小族,蘇文昭婚前卻能將原主的喜好摸得分毫不差。
不僅多次偶遇,還每次都能投其所好。
這般精準的巧合,背後定然有人提點。
今日她突然發難,蘇文昭果然急著讓阿福去通風報信。
即便阿福行事謹慎,也逃不過夜影的追蹤。
看來原計劃得改。
若直接扳倒蘇文昭,背後之人便成了查無蹤跡的隱患,這顆定時炸彈,她絕不能留。
後幾日公主府倒算平靜,可林婉柔離府後的動作,卻沒斷過。
春桃每次去采買,回來都氣得腮幫子鼓鼓的:“公主,奴婢聽見街上人說,林姑娘去吏部尚書府赴宴時,話裏話外都在說您容不下她,還把她的衣物扔出府。”
李錦紓卻隻是撚著茶盞裏的茶葉,淡淡道:“跳梁小醜罷了,掀不起什麼浪。”
直到京中流言愈演愈烈,連宮裏的嬤嬤都借著送賞賜的由頭,隱晦地勸她顧全皇家顏麵時,一年一度的崇文書院荷風才會,遞來了帖子。
崇文書院的荷風才會,是京中盛夏最負盛名的雅事。
青磚黛瓦隱在濃蔭裏,藏書樓前的崇文碑刻被歲月磨得溫潤如玉,滿池碗蓮開得正好,粉白花瓣沾著晨露,風一吹,墨香混著荷香漫過回廊。
這裏是才子才女展露鋒芒的舞台,也是世家子弟暗中較量的場域,唯獨往年,從不見熙寧公主李錦紓的身影。
三年前那場才會,原主揣著滿心歡喜來湊趣,卻被好事者點名作詩。
一首《荷頌》詩不成詩,被書院學子編成笑談傳了小半年。
後來琴藝展示,她剛撥動琴弦,琴身竟哢嚓斷裂,斷弦還割傷了她的指尖,原主當場哭著跑離書院,此後再不敢踏足這裏。
可今日,李錦紓卻來了。
煙霞色暗紋襦裙襯得她身姿挺拔,腰間雙魚玉佩隨步輕晃,發間赤金點翠梅花步搖不張揚,卻在晨光裏泛著冷冽的光。
春桃跟在身後,手裏捧著素色琴囊,步子穩得很。
倒是與三年前那個哭哭啼啼、連頭都不敢抬的公主,判若兩人。
馬車剛停在書院門口,消息就像長了翅膀,瞬間傳遍整個別院。
水雲軒裏,貴女們停下了畫荷的狼毫,公子們收了題詩的折扇,連正在整理墨寶的書院學子,都偷偷掀起紗簾張望。
“她怎麼敢來?”吏部尚書家的沈瑾姝捏著絲帕,聲音壓得極低,卻足夠身邊幾人聽見,“三年前丟了那麼大的臉,今日來是想再添一樁笑談?”
旁邊的貴女連忙拉了拉她的袖口,眼神示意她別妄議公主,沈瑾姝卻甩開手,眼底滿是不屑。
這細微的動靜,恰好落在不遠處的林婉柔眼裏。她穿件月白襦裙,裙擺沾了點荷露,素銀簪子歪了半分,此刻恰到好處紅了眼眶,指尖捏著裙擺輕輕顫抖。
那副孤苦無依的模樣,引得周圍幾位貴女主動上前安慰,心中對李錦紓愈發不滿。
可再怎麼不屑,當李錦紓踏入水雲軒時,眾人還是齊齊躬身行禮:“參見公主殿下。”
李錦紓淡淡抬手:“免禮。”
目光掠過人群中垂著頭的林婉柔,最終落在迎上來的周山長身上。
周山長須發皆白,穿件洗得發白的儒衫,手裏拄著竹杖,雖無官職,卻因學識淵博被京中才子尊為先生。
見李錦紓這般從容,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訝,連忙笑道:“公主肯賞光,荷池都添了靈氣。快請進,上好的雨前龍井已經沏好了。”
軒榭臨池而建,四麵掛著素色紗簾,風一吹便輕輕晃,把荷池的涼意都卷了進來。
軒內擺著六張花梨木長桌,桌上鋪著雪色綾緞,硯台是端州新貢的,宣紙是書院珍藏的陳年蟬翼宣,連鎮紙都是玉雕的小荷苞擺件,雅致得很。
李錦紓剛與周山長寒暄兩句,就見沈瑾姝領著幾個貴女圍了上來,林婉柔紅著眼眶跟在最後,模樣怯懦得像隻受驚的小鹿。
“公主殿下,許久不見,您的氣色倒是好了不少。”沈瑾姝先開了口,語氣帶著刻意的關切,“隻是前幾日臣女聽聞公主府有些紛擾,京裏人都在傳您把蘇駙馬的表妹送了出去。恕臣女多嘴,皇家顏麵重,若總讓人說您容不下旁支親眷,怕是要讓陛下和皇後娘娘煩心呢。”
話音剛落,林婉柔的眼淚就唰地掉了下來,她的聲音哽咽得不成調:“沈姐姐別說了!都是我的錯!是我不該在公主府住那麼久,給殿下添了許多麻煩,才讓外人誤會殿下容不下我!”
她哭得肩膀都在抖,指尖泛白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:“我自小父母雙亡,在京城裏隻有表哥一個親人,若不是走投無路,也不會賴在公主府。現在我出來了,隻求殿下別再因為我,被人說閑話。就算大家都怪我,我也認了。”
這哭聲實在可憐,周圍暗戳戳看好戲的人都軟了心腸,看向李錦紓的眼神多了幾分不滿。
沈瑾姝立刻皺眉,語氣更重了些:“公主殿下,皇家素來以仁厚為本,您這樣做,怕是會讓人覺得皇家沒容人之量。”
李錦紓卻沒急著辯解,隻是端起桌上的龍井,輕輕吹了吹浮沫,等林婉柔哭夠了、沈瑾姝說夠了,才放下茶盞,語氣有些平靜。
“沈小姐既關心皇家顏麵,該知皇家顏麵,從不是靠縱容胡來維持的。”
她抬眼看向林婉柔,目光裏沒有半分往日的盛氣淩人,隻有冷靜的審視:“林婉柔在府中時,挪用本宮的嫁妝買了多少好東西。你且問問她,南海東珠嵌金頭麵、城外帶花園的別院,還有每月用的人參燕窩,哪一樣不是用本宮的嫁妝換的?”
“更別提,她還裝傷誣陷本宮推她,害得蘇駙馬闖進來對本宮興師問罪。這些事,沈小姐沒聽說過?”
李錦紓頓了頓,看著林婉柔瞬間僵住的臉,輕輕笑了笑:“按宮規,誣陷當朝公主該杖責三十、流放三千裏。本宮念她孤苦,隻讓她離府,已是仁至義盡。若本宮縱容她這般胡來,才是失了皇家規矩,讓陛下和皇後娘娘蒙羞。沈小姐覺得,本宮做得不對?”
軒內瞬間響起一陣細碎的議論聲。
“原來不是公主容不下她,住在公主府竟然還敢誣陷公主?”
“難怪公主會趕她走,換我我也忍不了!”
沈瑾姝猛地轉頭看向林婉柔,眼神裏滿是不可置信,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些事。
林婉柔的哭聲戛然而止,淚珠還掛在睫毛上,卻急著開口辯解:“殿下明鑒!那些東西都是表哥讓人送到我院子裏的,我一直以為是殿下同意的!至於裝傷,我那日真的崴了腳,隻是太醫來的時候好了些,我不是故意誣陷您的!”
她抬手抹了把眼淚,聲音更軟了:“我自小沒了爹娘,在京裏無依無靠,就怕表哥厭棄我,一時糊塗才沒敢說實話。求殿下別再追究了,我以後再也不敢了。”
這番話雖沒完全洗清嫌疑,卻讓周圍人看向她的眼神緩和了些。
畢竟誤會總比故意作惡更容易讓人接受。
隻是經此一遭,再沒人敢提公主欺負孤女的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