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陸燼走到林棟對麵的椅子坐下,兩人之間隔著光滑的黑色石桌。
“感覺如何?”陸燼開口,聲音平靜,“把支撐自己活到現在的仇恨全部押出去,換來的這種‘輕鬆’。”
林棟緩緩轉過頭,那雙枯井般的眼睛對上陸燼的視線。他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微微偏頭,仿佛在認真感受。
“很......奇特。”林棟的聲音依舊溫和,甚至帶著一絲探討的意味,
“就像一直背著無比沉重的石頭行走,突然有一天石頭不見了。身體輕了,但反而有點......不會走路了。所有基於那份重量建立的平衡、發力方式,都失效了。”
“你不覺得,自己的所作所為,與禽獸無異嗎?”陸燼向前傾身,言辭如刀,
“你父母從未做錯任何事,隻因為你那膨脹的虛榮與自負,他們的一切、甚至生命,都被你親手毀了。你看清你母親死前的表情了嗎?她直到最後一刻,都不敢相信會死在自己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手裏。”
林棟靜靜地聽著,臉上沒有任何波瀾。他甚至輕輕笑了一下,那笑容裏沒有溫度,隻有純粹的、近乎學術性的觀察。
“你說的沒錯,從某種意義上說,我的確不配被稱為‘人’。”他語氣平靜,仿佛在評價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案例,
“但事情已經發生了。我內疚過,後悔過,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——否則我也不會來到這裏。我想,如果我和他們還有機會再次相遇,我會讓他們親手殺死我,了結這段孽緣。”
這份過於“理性”的懺悔,並未讓陸燼滿意。
他眯起雙眼,繼續施壓:“那我呢?我揭穿了你記憶的破綻,引導了其他人的思路,間接導致了你的‘全押’。你完美的計劃,某種程度上就是被我破壞的。你難道不恨我?”
這是更直接的挑釁,意圖刺探那“空洞”之下是否還殘留著情緒的灰燼。
“我應當生氣你的破壞,也該憤怒你的聰明。”林棟的語氣誠懇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,
“但我能理解你的邏輯。你的分析是基於現有信息的最優解。至於我的計劃......它失敗了,僅此而已。失敗的原因有很多:信息不足、對他人人性的誤判、甚至是我自己修改記憶時留下的破綻......”
“但‘恨’這種情緒,現在對我來說,就像一個遙遠的概念。我知道它曾經是什麼,但我已經‘感受’不到了。願賭,服輸。”
陸燼心中微凜。他不是沒見過情感淡漠之人,但眼前林棟的狀態截然不同。
那不是天生的冷漠或後天的壓抑,而是某種核心情感被連根拔起、徹底剝離後的絕對真空。天平的“價值抽取”,竟能如此徹底?
“那你現在還想做什麼?”陸燼換了個方向,“遊戲還沒結束。”
“活下去。”林棟的回答簡單直接,“用現在這個狀態,盡可能地活下去。別問我為什麼——生物本能還在驅使這具軀殼。”
他頓了頓,空洞的眼神落在陸燼臉上,似乎在評估著什麼。
“你似乎在我身上求證什麼。不過,想來你的觀察也該差不多了。”
“所以,陸先生,我們做個交易如何?”
陸燼眉梢微挑:“交易?”
“作為第一幅畫實質上的‘主人’,我知道這個遊戲的一個隱藏規則。相信以你的頭腦,這個信息能讓你在後續輪次中避開陷阱,甚至掌握主動。”林棟的聲音平穩無波。
“代價?”
“在接下來的某一輪裏,當我認為必要時,你需要無條件地支持我一次——在投票中跟我做出同樣的選擇,無論那是‘如常’還是‘反轉’。”
林棟的語氣沒有威脅,隻是在陳述條件,“一次就好。”
無條件支持一次?
這代價看似簡單,但在這種充滿詭譎博弈、信息高度不對稱的遊戲中,一次盲目的跟隨可能意味著巨大的風險,甚至致命。
然而,陸燼沒有猶豫。
“可以。但我需要先確認信息的價值。”
“很公平。”林棟點頭,“隱藏規則是:除了觀察者和親曆者,記憶的主人,在進入自己的記憶回廊時,還會成為第三個角色——‘汙染者’。”
“汙染者?”
“對。”林棟的語調依舊平淡,但內容卻讓陸燼眼神一凝,
“當記憶回廊形成後,‘汙染者’可以某種‘潛意識投影’或‘背景元素’的形式,模糊地存在於場景之中。他無法直接幹涉主要事件流程,但可以細微地修飾環境、改變某些物品的呈現方式,甚至影響‘親曆者’接收到的部分感官信息——比如讓某種氣味更濃烈,讓某個角落的光線更昏暗,或者讓某句關鍵台詞聽起來帶有特定的情緒色彩。”
“就像......記憶本身的主觀濾鏡被實體化,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可控了?”陸燼迅速理解。
“沒錯。”林棟解釋道,
“一旦成為‘汙染者’,記憶主人就擁有了在自家‘地盤’上,隱秘地引導觀察者情緒與判斷的能力。我當時就是扭曲了記憶的時間軌跡,讓童年的‘我’與成年的‘我’同時存在,並刻意淡化了‘父親’角色的情感色彩,試圖誤導你們,讓你們認為施暴者是那個麵目模糊的父親。”
“隻不過,當時我對這種機製的運用並不熟練,所以在某些細節上留下了太多破綻,最終被你識破。”
“如果你在之後成為某幅畫的汙染者,可以利用這一點。反過來,如果你在探索別人的記憶時,察覺到某些細節不自然地‘被凸顯’或‘被模糊’,就要高度警惕——那很可能就是主人在試圖‘汙染’你的感知,暗中引導你的評估方向。”
信息很有價值。即便陸燼之前已有猜測,但從當事人親口證實,無疑為後續的博弈增添了重要的籌碼。
“合作愉快。”陸燼伸出手。
林棟看了看他的手,沒有去握,隻是再次點了點頭,仿佛連肢體接觸所承載的社交意義也已淡去。
“記住你的承諾就好。”
陸燼準備去走廊查看剩餘畫作。
走到會議室門口時,他回頭看了一眼。
林棟依舊獨自坐在寬大的高背椅上,背對著他。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異常單薄,一動不動,仿佛一尊被抽走了內核的、精致卻空洞的人形容器。
走廊裏,煤油燈的光暈依舊昏黃。
陸燼看到馬誌邦、薔薇和韓一鳴正分散站在不同的畫作前,沉默地觀察著,氣氛凝重。顯然,林棟方才那平靜的敘述,仍在每個人心頭投下濃重的陰影。
他沿著走廊緩緩行走,目光掃過一幅幅風格各異的畫作。當他經過第一幅畫——《家》原本所在的位置時,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。
畫,變了。
原本那個蹲在牆角、塗抹著血紅嘴巴的小男孩消失了。
牆角的陰影裏,此刻蜷縮著兩道蒼老、佝僂、緊緊依偎在一起的身影,姿態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恐懼與無助。
而站在他們身後的,是一個成年男人的陰暗背影。
男人手中,原本那支蠟筆變成了一把鋒利、閃爍著冰冷寒光的刻刀,刀尖懸垂,正對著下方那對顫抖的老人。
從“受虐的兒童”到“持刀的施暴者”,從“麵目模糊的加害人”到“形象清晰的受害者”......這幅畫,在林棟親口供述真相之後,自行完成了“修正”。
它無情地剝離了記憶主人為自己精心披上的偽裝與顛倒的視角,赤裸裸地呈現出了他靈魂深處自知、卻一直試圖掩蓋的真實罪孽圖景。
這不僅是畫麵的改變,更是畫廊對“真實”的冷酷認證與公開展示。
它無聲地宣告,無論記憶如何被扭曲篡改,無論價值天平如何因籌碼而傾斜,有些本質的東西,終將暴露在光下。
“畫......變了。”不知何時,薔薇也走到了附近。
她看著那幅麵目全非的《家》,低聲說道,聲音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。
馬誌邦和韓一鳴也聚攏過來,望著畫作,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。
這變化本身,就是一種無聲的警告與威懾。它提醒著每一個人:在這個詭異的畫廊裏,玩弄記憶與真相,需要付出何種慘烈的代價,而“真實”本身,又擁有怎樣不容篡改的力量。
陸燼收回目光,看向走廊深處那其餘九幅依舊籠罩在各自主題迷霧下的畫作。每一幅的背後,都可能藏著某個參與者不願觸及的過去,以及精心編織或無意中形成的謊言迷網。
第二幅畫,很快就要揭幕了。
他很好奇,下一個被“選中”的,會是誰?
而那幅畫所揭示的主題,又將牽扯出怎樣的記憶、引發怎樣的博弈,以及......最終會呈現出怎樣不容辯駁的“真實”?
......